燕几道死后,孟逍遥就习惯了在五更钟敲响之后醒过来,而且往往再也无法入睡。
她喜欢这样静静的时候,“举世皆梦我独醒”的感觉。她会慢慢从床上起来,信步走到小院里,默默地伫立着,直到东方晓白,第一抹朝阳从山后面投射出来。
“临青桥,黄林红树白雾绕,白雾绕,三两残叶,几点鸟叫。物是人非错错错,寒风无情梧桐落,梧桐落,赋君真情,还我寂寞。”
这一阕《忆秦娥》也成了她最爱念叨的词,有些伤感,有些寂寞,挺好。
所以每当黎明的曙光透过窗帘进入室内时,我便准时醒来。不必看表,不必闹铃,我知道此时该起床了。
有几次,玉茉和重光会撞见她,但是,他们都不敢多说什么,事实上,他们对于这个不一样的皇后,心里面或多或少是有些畏怯的。
那个素来寡言少语、独守逍遥宫的皇后娘娘,在她贴身的太监死亡之后,虽然容色依旧,但那双幽黑明亮的双眸,却深如古井,望久了会令人心寒。
孟逍遥也没有令他们多为难,她淡淡地微笑,做一些体操动作,在两人看来,娘娘只是喜欢趁着皇上熟睡的当儿跳舞罢了。女人练习跳舞,无非为了悦君。
悦君,悦君,皇上自然是龙心大悦的。那么,娘娘的行为也就算不得反常了。
天色微明,孟逍遥知道该去唤醒宫暮光,让他出去早朝了。
往常这是重光的工作,可是孟逍遥早起之后,这就变成了孟逍遥的专利。
孟逍遥走回寝殿,取过一幅铜镜,仔细端详镜中人的相貌。
自从燕几道不在了,她已不习惯素面见人,重光和玉茉面前,有时候她还会忽略一下,譬如在天未明之前。但宫暮光,不,宫暮光面前,哪怕是在漆黑的夜里,她也严格遵循了“不化妆,不面君”的原则。
翻开了妆奁匣,燕几道最后一次为她打扮的情景又浮现了上来。
“三分长相,七分打扮。女孩子一定要学会打扮自己,才会惹人怜爱。”
“当然你是没有缺点的。所以说我化妆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掩饰你的缺点。哪,就像是《最强喜事》里面甄子丹说的那样:真正的化妆不是要掩饰一个人的缺点,而是放大他的优点。我的任务就是放大你的优点。”
“今天,我就是你专职的化妆师!”
……
孟逍遥恍惚了一下,镜子里的女人虽然眉目姣好,但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一丝缺点呢?
从她的眼光看来,她虽然明眸善睐,但是眼梢却过分上挑,端庄不足,妖媚有余。眉毛形状很好,但是仔细揣度,又似乎稍微淡了些。嘴唇倒是符合樱桃小嘴的审美标准,但是唇面太薄,颜色太淡。更糟糕的是她的脸色,白得像个死人。
她讥讽地勾起了唇角,笑到一半,眼眸里已盛满了悲凉。
哪里是她没有缺点!根本就是燕几道太喜欢她!
没错,燕几道告诉她的只有《最强喜事》的前面一句,燕几道没有说出后面那句,而那句话才是重点——
“真正的喜欢一个人,不是看不到他的缺点,而是把她的缺点也看作成了优点。”
孟逍遥取过眉石,沿着眉线上缘细细描了一遍,眉梢处轻轻一挑,立时顺应了那斜挑的眼梢,黛秀神飞,顿时多了几分意兴飞扬之态。
放下眉石,她从“口脂”中选拣了一种名叫“天宫巧”的水粉色口脂,浓郁的唇彩会令她的妖媚感加重,她是皇后,不需要过重的妖媚。
淡唇一抿,立增娇艳,娇艳却不妖娆。
她冲着铜镜微微一笑,纤纤玉指一摁胭脂,晕开掌中,施之两颊,薄薄一层,再以香粉罩之,两颊顿时状若飞霞,如朝阳中俏丽的桃花,明媚动人,生机勃勃。
梳理着短短的头发,那头发一如21世纪的女性,爽朗、干脆,但是,却不适应这个时代。
她取过一方纱巾,轻轻缠起,揽镜视之,哈,好一个伊丽莎白?泰勒扮演的埃及艳后!
肩膀,落入一对有力的臂膀。
“皇上醒了?”
孟逍遥温柔的目光投注在身后的男人上。
她当然知道宫暮光已经醒了,不然她何必如此费心地点缀自己。她这样放慢了动作,无非为了成全身后那个男人迷恋的目光和旖旎的心情。
“你真美!”宫暮光叹息,亲吻着她白玉般的颈项。
“皇上该上早朝了。”孟逍遥娇嗔地劝道,“臣妾的声名好不容易正了起来,皇上总不希望臣妾又被大臣们的唾沫淹没吧?”
“他们敢?”
“他们口中不敢,心里还是敢的。”孟逍遥站了起来,腰身袅娜而纤细,她缓缓转身,盈盈清丽,“让臣妾为皇上着衣!”
“你变了。”宫暮光怔怔地望着孟逍遥,说不清自己心中的情绪。
“好?不好?”孟逍遥正为宫慕光系着腰带,闻言抬眼一瞥,一双妙目间流波万种,碎玉烁金,微有媚色。
宫暮光迷惑:“好……朕也说不清楚。”
“皇上!”孟逍遥娇嗔地跺了跺脚,“原来皇上对臣妾还是有诸多不满……”
“不,不,朕不是这个意思。朕是说……朕是说……”宫暮光连说了两个“朕是说”,却还是说不出所以然来。但是他的目光却深情无比,几乎要将孟逍遥熔化。
大玉儿含羞低头,低声道:“皇上的意思……意思……怎样呢?”
宫暮光搂住了她:“朕说不清楚。只是如今,你这么柔顺,从来不跟朕撒娇使性子,也不像从前那样冷落朕,或是激怒朕……”
孟逍遥咯咯地笑道:“原来九哥喜欢女人撒娇使性子,闹得您心烦?”她偏着头想了想,“我明白了,怪不得我那时候那么丑,九哥也会喜欢上我。原来就是我善于无理取闹啊!”
一番话说得宫暮光都笑了:“也不是。”
他离开了孟逍遥,背着手踱了几步,自己心中也很困惑,若有所思地道:“朕也不明白,你明明那么好了,朕还要求什么呢?或许正是因为你太好了,朕反而,反而很担心……”
“担心?”
“是,朕害怕失去你。朕更害怕,朕,从来没有得到过你。”他严肃地盯着孟逍遥,“兄弟,你老实告诉朕,是吗?朕的怀疑是不是真的?”
这一刻,他的神色是那样的认真,那份认真甚至让他有些稚嫩,就像,就像孟逍遥初次认识他的时候,认真、执著,带着稚气、侠气和正气!
刹那间,孟逍遥几乎要告诉他实情,几乎要和他坦言相告,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发泄自己心头的全部怨愤,然而恳求他,让她离去……
她迎上前去,抱住了宫暮光:“九哥,其实臣妾也好担心。”
“你担心什么?”宫暮光低下头,怀里的孟逍遥眼眶发红,泪光盈盈,楚楚生怜。他情不自禁地抬起手,用自己的袖子拂去了孟逍遥脸上的泪珠。
“臣妾担心,皇上总是记挂着臣妾的过去,不肯放开心怀接纳臣妾。臣妾……臣妾……恨不能一切从头来过。可是,可是……”
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宫暮光顿时手忙脚乱:“兄弟,朕错了,朕错了。你别哭啊!”情急之下,他居然抓住孟逍遥的手,像以前一样,朝着自己的脸打了过去。
孟逍遥慌忙用力挣扎:“皇上别这样,你这样,臣妾只会更加痛恨自己。”
宫暮光凝视着孟逍遥:“兄弟,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孟逍遥含羞一笑:“皇上,重光在外面等候好久了,你该早朝啦!”
新婚之后,孙正没有什么理由到皇后那里报到了。因为有一个人比皇后更需要他,那个人就是水默默——水帘宫里的水婕妤!她快要生了。
但,孙正没有机会过来,安贵公主却不能不来——既然入住了皇宫,就得遵守宫廷秩序,后宫贵皇后管理,向皇后问安就是她每天必做之事。
安贵公主过来了,孙正从水帘宫里出来,于情于理,就不能不过来转一下,接走安贵公主,充分表达一下新婚夫妻之间的难舍难分。
孙正进来的时候,安贵公主正要起身告辞。她背对着房门,没有见着孙正,孟逍遥却瞧见了。
“本宫本来还担心妹妹这一嫁是受委屈了呢!”
她一开口,太后也看见了,眉眼舒展开来,摇了摇头:“显然哀家也料错了。”
安贵公主莫名其妙地望着她们,不知道两人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她虽然是太后养女,但因为是从小就被收养着的,理论上应该和太后关系更亲近。她本来以为自己一直很得宠,孟逍遥入宫之后,她才知道,原来人与人之间的感觉是存在着差异的。
若不是孟逍遥,她还不知道,原来太后真正对一个人好,可以好到那样的程度!
不可能不妒忌!
她的脸色沉了下来,她真的很忌讳,也很讨厌孟逍遥和太后在她面前显摆两人的亲密关系。
来没来得及发飙,身后一个温和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公主!”
安贵公主转过身,她的夫君孙正就立在门边,微笑着凝视着她,那个笑容在唇红齿白间显露出来,显得分外和煦,仿佛她的心也带上了阳光的暖融融。
安贵公主的脸也映上了灿烂的阳光:“驸马,你怎么来了?”
虽是问句,句中含着的惊喜和得意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住。
“我刚从水帘宫中来,路过这儿,看见白雪,想着公主可能也快回去了,就过来接公主。”
安贵公主嗔怪道:“瞧你,咱们不是刚刚分别么?”
孙正一笑,似乎为了掩饰自己的赧然,咬了咬嘴唇。
安贵公主看得出神,那样的孙正真的叫人好想扑上去,狠狠疼爱一番啊!
她这时方才明白,太后和孟逍遥的议论竟是针对了孙正。一时间心下又恼又喜,恼的是太后和皇后这么小瞧孙正;喜的是,她得到了一个连她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如意郎君——哈,如果可以说出来,她真的很愿意和太后、皇后分享她的床第之欢呢!
“母后,您说什么呢?”她跺了跺脚,大发娇嗔,“什么委屈不委屈?驸马绝对是个好男人!”
太后微笑:“哀家看出来了。”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安贵公主身边,“安贵,哀家如今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能够幸福。如今看着你们婚姻美满,哀家很欣慰。”她点了点头,眼眸之中有点点泪光。
“母后,我当然会幸福的!”安贵公主一仰头,是挑衅也是炫耀。她瞥了孟逍遥一眼,“我的夫君,这一生只会拥有我一个女人。驸马,你说是不是?”
孙正点了点头,表情恬然而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