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很暗,孟逍遥适应了里面的光线后,发现这间房子面积虽然比刚才的小屋子大了些,但里里的陈设也是极其简陋。一床,一桌而已,连凳子都没有多摆放几张。
一个花白头发的女人坐在床上,怀里抱着一个枕头,依依呀呀地不知道在哼着什么曲子。看见他们进来,她的情绪陡然激动起来,抱紧了怀中的枕头向他们跪了下去,一边重重磕头,一边苦苦哀求:“不要抢走我的孩子,不要抢走我的孩子,不要……”
孟逍遥怔怔相望,眼前的情景实在凄苦,但是她却没有落泪。不是不怜悯,而是觉得,太正常了!
既然知道了自己身在冷宫,那么,冷宫里可能会有的情形,不用看,她也想象得到了。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从未受宠,才能一直抱有幻想,其实还是很幸福的画面啊!
“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
山盟虽在,情已成空,用一世的凄苦去缅怀那短暂的恩宠,那才是被冷落者的殇啊!
孟逍遥拉了拉安羽中,两人走出了房间,合上了大门。
“你的表现很奇怪啊!”安羽中偏过头打量着孟逍遥沉静的面容。
孟逍遥一直走到院落里唯一的桃树下,已是秋末冬初,桃树已然枝叶凋零,曾经耀人的光泽是一点点地褪净,斑驳的黄点却一点一点地扩大,树头也是一齐往下耷拉着,像要枯死一般。
孟逍遥有一点点伤感。
这一处地方,其实她并不陌生。早在她学画的时候,已经在外婆的画作中瞧见了,只是那时,她尚不知,这里叫雾明宫。
关于冷宫的画,外婆创作得不少。她也从外婆的画作中,了解了不少冷宫美人的故事。
“长门事,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 “金屋藏娇”曾经是婚姻神话,年轻的皇帝与皇后琴瑟和谐、患难与共,终究敌不过君王“好色”两字,从此“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惊鸿舞》敌不过《霓裳羽衣曲》,曾经深得玄宗宠爱的梅妃,半生断送在上阳东宫。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常使汉成帝在丝竹声中进入忘我境界、引为知己的班恬,所有的怜爱和宠幸,都随着身轻如燕的舞女入宫戛然而止。
冷宫之画,铸就了孟逍遥对后宫的深恶痛绝,相信君王专情,不如相信一只狗会说话来得实际一点。所以,孟逍遥对于这些冷宫美人,哀其不幸有一点点,怒其不争倒更强烈一些。
等孟逍遥把手放在桃树树干上时,那一点点伤感,便在冷冽的风中飞逝了。她之来冷宫,是为遁世也!雾明宫,就是她的世外桃源。
她回眸,巧笑嫣然:“冷宫是个好地方啊!”
安羽中饶有兴趣地抱臂在胸:“乞道其详!”
孟逍遥仰头哈哈笑了起来。
时光荏苒,物换星移,然而这一刻,却分明有恍然如昨之感。那时候,安羽中欺负了孟逍遥,孟逍遥却反而变成了安羽中的药。两人交涉未深,已形同水火。安羽中也是这样,相当古人地问一句“乞道其详”,引来孟逍遥一阵狂笑。
安羽中也笑了起来:“我实在不明白,这四个字哪里好笑了?”
“因为你明明心不古,却非要仿古!”孟逍遥笑着点评。
“心不古仿古?”安羽中摇头,“偏你有恁多古怪言辞?”
一个“恁”字,又让孟逍遥笑弯了腰。
这一个荒废的庭院里,年迈的桃树下,处处可见肆虐的藤蔓和杂草,本来应该是那么凄惶黯淡的境况,却在孟逍遥的笑声中突然有了蓬勃生机。
安羽中在孟逍遥十步之距默默相望,心里慢慢地填充着融融的暖意。尽管冬风凛冽,然而春天已经提前来到了他的心里。
孟逍遥!他默默地念着这三个字,奇怪这三个字每次都有办法在他毫不设防之处突然地生根发芽,带来种种不适。他应该是愤怒的,但是,愤怒之余,总会夹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孟逍遥一边笑着,一边走向安羽中。刹那之间,安羽中竟有种想要逃离的冲动——是,他本能地害怕,这个未知的小女子,有一天将会将他彻底改头换貌,而他,无法确定,他还是否可以驾驭那个面目一新的自己。
孟逍遥走到安羽中面前,双手抓住安羽中的手,笑吟吟地晃了两晃。
“记得伊甸园吗?”
安羽中点了点头。
“我已身在其中。”孟逍遥笑得眉眼弯弯,稚气朗朗。
“为什么?这里死气沉沉,阴森可怖,我实在看不出哪里像你画中的伊甸园了。”安羽中冷冷打击着孟逍遥,“你别忘了,这里死过很多人。你别看这里四下无人,可能我们周围都聚集着古往今来的冤魂亡灵呢!”
孟逍遥打了个冷战,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她抱住安羽中,不安地扫视一周:“安羽中,你别吓唬我啊!”
安羽中喷笑:“原来你也怕啊!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以前不怕,现在怕!”孟逍遥老实地回答,“现在我有死穴。”
“哦?”安羽中差点又蹦出“乞道其详”,硬生生压在了喉咙间。
“你!”孟逍遥踮起脚尖,搂住了安羽中的脖子。
安羽中伸出手,抱住了孟逍遥。沉默了片刻,他才开口:“因为我,你有哪些怕?”
“多了。”孟逍遥在安羽中脑后掰起了手指头,“我怕天地不仁,故意折磨我们。生老病死,还有天灾人祸,总之一切可能殃及我们离别的因素,我都会害怕。我甚至怕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梦,一觉醒来,我还在逍遥宫,而你遥不可及。”
抱着孟逍遥的手臂紧了一些。
“安羽中,现在,是真的吗?”
安羽中没有回答,低下头,含住了孟逍遥的耳垂,舌尖轻轻地舔着那个柔软精致的部位。
孟逍遥脸热心跳,热气很快蔓延到耳根子,但是突然耳垂剧烈地疼痛起来。
孟逍遥大叫起来。
安羽中怔住,慢慢松开手:“你骗我?”
因为他还没有咬下去,可是孟逍遥已经感觉到疼痛。这说明什么?孟逍遥并未失去她的预见。孟逍遥在骗她。
孟逍遥咬紧牙关,硬生生忍住了叫声,她不能冒险,她不愿意破坏那么美妙的时光。唉,果然人是不能说谎的,现在她要为那个莫名其妙的谎言付出疼痛的代价。
她闭上眼,等待着安羽中的一咬。
疼痛来临,孟逍遥痛叫失声。
“是真的吗?”安羽中反问。
孟逍遥含泪点头:“人家只是一问,你不必这么认真吧?”
安羽中轻笑:“你喜欢我待你不认真?”
孟逍遥咬着下唇:“不是。”
安羽中又笑,亲了亲孟逍遥的嘴唇:“为了我,你会做什么?”
孟逍遥嘴角一撇:“没有发生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安羽中怔了怔,蓦然大笑:“妙!妙!”
孟逍遥却暗自道了声好险,若不是她事先知晓了两人的对话,那么,此刻她的回答必然会是“所做之事”,然后话题就不得不绕到了她毁灭他的情景。唉,往事不堪回首啊!
“安公公,目前服侍婕妤的是不是只有我和你?”孟逍遥扯开了话题,安羽中和孟逍遥的话题,展望未来固然是温馨无限,但也藏着过去的隐患。斟酌轻重缓急,孟逍遥不得不忍痛放弃。
安羽中淡淡地瞟了她一眼:“只有你一个,服侍的是两个人!”
孟逍遥鼓起两腮:“你是公公,我是宫女,我们两个平级啊!为什么要厚此薄彼?”
安羽中的身体忽然暗昧地向孟逍遥压了过去,直到他的嘴唇擦着孟逍遥的耳朵,他才腻声回答:“因为我是你的男人!”
孟逍遥不上当:“男女平等!”
“男女平等?”安羽中像听到了什么笑话,“男在前,女在后,如何平等?”
“哼!”孟逍遥不齿,“那阴阳呢?雌雄呢?牝牡呢?”
安羽中惊叹:“你从哪里来的歪理?”
孟逍遥得意地一挺胸膛:“以后你就会知道,我懂的太多太多,不是这个时代可以承受的!”
“哈!”安羽中不屑,修长食指轻轻刮了刮孟逍遥的脸蛋,“不知羞啊!”
“是事实啊!”孟逍遥急了,更迫切地推销自己,“我告诉你,我是这个时代的稀有品种!这个时代有的,我懂;这个时代没有的,我也懂!”
安羽中长长打了个哈欠,慢慢转过身,走向小房间:“没想到吹牛还能催眠,倒不必担心会睡不着了。”
“喂!人家是说真的!”孟逍遥跺足。
安羽中立在门口,回眸一笑:“咦,你不过来么?你不过来我可要关门了。”
他还在说着“关门”两字,孟逍遥已经翩然飞了过去,抢在他之前挤进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