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
孟逍遥推开门,深深地吸了口气。
对于雪,孟逍遥没有特别的情感,不喜,亦不恼,任它逍遥来去。
但是,此刻却忽然很想赞美一下。她伸出手,一任团状的雪花飘舞着降落手心,渐渐融化:“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入手。”
身侧的安羽中淡淡微笑:“怎么?漫天飞雪,又让你才思顿起了?”
孟逍遥回眸,嫣然一笑。是的,是忍不住想要炫耀了,却并非自己的才思,而是借用别人的结晶。不过,安羽中不知道而已,就像安羽中不知道,唤起她这样雅兴的并非是雪,而是身边这个男人。
睁开眼,就能看到他。就是这样的幸福,让她对雪,忽然充满了感激之情。因为直觉的,她觉得,是漫天飞雪,留住了这个男人,依然躺在床上,等待她睁开双眼。
正待走出房门去,手却被安羽中温暖的手掌握住。
“太冷了。我去吧!”安羽中在她脸颊上落了一吻,掠过她走了出去。
孟逍遥斜倚在门旁,觉得整个人都仿佛要化了似的。抬眼仰望苍穹,天色苍灰,雪若柳絮,轻盈的,悠游的,在天空中潇洒漫步,实在是好看得紧。
她的小院,变成了一整块的白玉砖,纯洁无瑕,叫人不忍落足。孟逍遥低下头,发现安羽中走过的地方,依然是平整的,连个浅浅的足印也不曾留下。这人的轻功,只怕不是登峰造极,也是宇内罕见了。
这个雪的世界里,安静得仿佛无声。老桃是静默的,虬结的枝条上披挂着松软的雪花,勾勒出银条玉叶,卸下了沧桑落寞,倒平添出几分高贵庄严!老桃旁边的巨石堆积着绵实的白雪,形状怪异,诱发着无穷想象!孟逍遥亲手砌成的石子小路,那一幅章台柳也瞧不见了,被深厚的积雪覆盖着,成了白玉幽径,不忍踏足!
正凝望着,忽然发现隔壁凌婕妤的房门也悄然开启了,凌婕妤难得的一身齐整,文静地立在门边,向外张望。
“早!”孟逍遥向她招招手。
凌婕妤含羞低眉,片刻后,又抬头望着天空:“下雪了。”她的声音中惆怅是外显的主流,期盼却是隐藏着的情愫。
“是的,下雪了。”孟逍遥假装不在意地问道,“谁要来么?”
凌婕妤瑟缩了一下,惊恐地向她瞟了一眼,转身进去了。
孟逍遥毫不介怀,凌婕妤的心门关闭得太久了,久到连她自己都找不到进门的钥匙。但时光漫漫,既然有缘做了邻居,她有这个信心,早晚有一天,她会让凌婕妤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在想什么?”安羽中的出现总是透着鬼魅,不过孟逍遥不在被惊吓范畴之内。再鬼魅,一旦提前知晓了,还有何惊?
孟逍遥只是深深地吸了口气:“咦,有进步了啊,居然不是白米粥!”
安羽中好笑地看着孟逍遥夸张的表情:“我说过,我不会入毂的。你再怎么夸赞,煮饭这事,还是你来。”
孟逍遥凑上去,亲亲安羽中的面颊:“做人别太多虑,会好辛苦的。我只是很正常的赞美啊!能够用昨夜的残羹做成泡饭,作为一个美食兼名厨的我,怎么能置若罔闻不动声色呢?”
“行了,别贫嘴了,吃早饭吧!”
“好嘞!”孟逍遥用双手拢住嘴巴,大叫道,“凌婕妤,吃饭了!”
三个人都没有老老实实地坐在房中用餐,而是端着饭碗,一边吃,一边欣赏雪景。
雪花依旧,偶尔俏皮地与老树枝干擦身而过,留下些浅浅淡淡的痕迹,犹如透明的甜润的糖霜,搅乱了心底一池春水,忘记了裸露在外的十指连心冰寒刺骨。
孟逍遥吃饭是不太老实的,那些肥肉什么的,都是一口咬掉了瘦肉,便是习惯性地往安羽中碗里一扔,咕哝道:“浪费是可耻的。”
安羽中的脸,已经训练得平静无波,也是习惯性地夹起那些咬过的肉片,放入口中,咀嚼了几下,吞咽到食道里去了。
连凌婕妤,都已经见惯不惯,只是偶尔,会怔怔出神,不胜羡慕之情。
冰天雪地里,飞鸟绝迹,行人罕至,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三人。
“无边雪花簌簌而下,不尽暖意滚滚涌来!”孟逍遥嚷道,“怎么样?应景吧!”
时空凝固在雪舞之中,隐居于雾明宫的人,更是遗忘了外面的世界,因为隐世桃园内,更有忙碌气象。
孟逍遥披着斗篷,奋力挥舞着手中长长的竹竿,以棒为笔,以地为纸,写了抹去,扫平再写,豪气冲天。
雪地上出现了各种吟雪的句子。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晚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
她每写一句,安羽中都是凝神细看,口中默念,有时也会评点一二。
“起句气势浑然磅礴,收句色彩瑰丽浪漫。意境鲜明独特。”
孟逍遥笑着点头:“冲你这一点评,岑参当视你为知己。”
“岑参?”安羽中皱眉,“关我何事?”
“但你点评的是他的诗句啊!”
“不是你写的?”安羽中皱眉。
“我又没去过边塞,哪写得出这样的妙句。”孟逍遥脸红。
“边塞?他是谁?”
“诗人啊!”孟逍遥看了看安羽中不悦的神色,连忙补充,“哦,你是问我他的职位啊!”她偏过头想了想,才道,“安西北庭节度使封常清的判官。算不算?”
安羽中凝神想了想,疑惑地说道:“我怎么不知道?”
“我没有说谎啊!”孟逍遥连忙澄清事实,“侧身佐戎幕,敛任事边陲。自随定远侯,亦着短后衣。近来能走马,不弱幽并儿。哪,这是他自己写的诗,总不会有错喽!”暗地里,孟逍遥吐了吐舌头,她没有交代清楚的是,岑参乃后辈也,距离此时,尚需几百年才能出生呢!
“你怎么会认识他?”
“我?”孟逍遥吓了一跳,“我也不认识他,我只是听说过他。嗯,确切的说,是看过他的资料。”
安羽中又瞪了她一眼,总算不再追问。
孟逍遥胡乱地拨拉了几下,雪大就是这点好,不用擦,雪花又将痕迹填满了,像是没写的一样。两人交谈之间,那些字就被湮没在雪花中。
“其他的诗句呢?”安羽中又问。
“纯属抄袭。”孟逍遥老实承认,“当然了,主要是凭借我过目不忘的记忆力。”
安羽中哼了一声:“你哪来那么多地方看这些诗句?”
“似你这等蜗居在京城的井底之蛙,自然是难事。”孟逍遥轻蔑地瞟了安羽中一眼,看到他愠怒的面色,心中更加得意,“但我是什么人,大江南北,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算是见过世面的人。我早就对你说过了,别人知道的,我知道;别人不知道的,我……”
“你能不做王婆卖瓜之语么?”安羽中冷冷地打断了她。
孟逍遥做了个鬼脸:“反正中心意思只有一个,这是来自民间的文化,我偶然拾得,记在心中,随意发挥罢了。这回我写长一点的,告诉你,绝对厉害!”
她操纵着竹竿,又书写起来。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馀莽莽。
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引无数英雄竟折腰。
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情万种。
一代天骄,成吉思汉,只识弯弓射大雕。
俱往矣,数花心人物,还看今朝。
两人一个忘形地写,一个专注地看,都不曾提防,雪已经将两人变成了戴着雪帽子的雪人了!
“唐宗宋祖,成吉思汉是谁?”安羽中很快就发现了问题。
孟逍遥暗叫一声“惨”,她忙着炫耀,却忘记了朝代了。
“那个啊!”孟逍遥捏了捏热乎乎的耳朵,脑海中灵机一动,“我不是曾经有过预见能力吗?其实早在三国时代,诸葛先生就已经是个中高手了。据闻他上知天文下至地理,掐指算出他身后数百年后的历代皇帝。”她看了看安羽中将信将疑的表情,继续歪掰,“当然了,这些只是野史,可能是后人太尊崇孔明,将他神话了。”
“你说历代皇帝?”安羽中盯着孟逍遥,“除了他们,还有哪些?”
孟逍遥心一沉,脸上依然笑嘻嘻的:“安公公,怎么你也相信这些道听途说?”
安羽中哼了声:“道途之闻既然存在,总是有出处的。未必毫无根据。”
孟逍遥耸耸肩膀:“可惜我无可奉告了。我只记我喜欢的,你也知道,我对于朝廷皇宫,有多厌恶了。安公公,不要打搅我的雅兴了,好不好?”
安羽中尽管不甘,也只好作罢。
再向小院的雪地上看去,那些字迹又模糊了,“秦皇汉武”也罢,“唐宗宋祖”也好,甚至那个敢称一代天骄的“成吉思汉”,统统俱往矣了。
安羽中神情有些恍惚起来。
“手酸了,不玩了。”孟逍遥扔开了竹竿,把冻僵了的双手放到嘴边,一边哈气,一边迅速揉搓着。
安羽中走过来,将她的双手拢住。他掌心温暖,顷刻间,孟逍遥冰冻的双手就不再受寒气之苦了。
“安公公,雪这么大,咱们来做个雪人好不好?”孟逍遥仰起头,期待地望着安羽中。
安羽中一撇嘴:“幼稚。你几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