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尽头,光线一丝丝收拢回西边,落日半躲在云后,撒出红橙黄金,映得朵朵暮云象熔了的金子般,将半边天空化成火海。
孟逍遥沐浴在轻柔的暖光中,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比羽毛还要轻盈。她试着拍了拍双臂,身子竟飞舞了起来。她张开双眼,看见一望无际的草原,看见一碧如洗的湖水,看见巍峨雄峻的高山,看见悠游漫步的云彩。
她飞啊,飞啊,耳畔忽然听到哗哗的流水声。她下意识地望下去,一条澄净欢快的清溪呈现在她面前,她不由得无限欣喜,忍不住有了下降的念头。这念头刚刚自心底升起,她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慢悠悠地落到了地上。
溪边,有一抹亮丽的红影。不知为什么,一看到那抹红色的影子,孟逍遥竟觉得心底不胜喜悦,仿佛是旧时相识,情不自禁地叫道:“喂!”
红色身影一动,向她回眸望来。
只一眼,孟逍遥顿觉春光耀眼,桃李绽放。那人纯美如月光下饮水的小鹿,如水边的一朵青莲,叫人忍不住地心向往之。
她痴痴地望着,心下有个声音在狂喊:“我要过去,我要到他的身边去……”
但是这一次,不管她怎么努力,她都无法挪动半步,不由又气又急,奋力挣扎起来……
“囡囡!囡囡!”有个熟悉而柔和的声音在呼唤着她。
孟逍遥凝神听着,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囡囡,囡囡!”
是外婆!
孟逍遥大喜若狂,想要高叫“外婆”,喉咙口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来。
“囡囡,醒来。外婆在,外婆再也不会离开你了。”那声音如在耳畔,孟逍遥忽然意识到,那声音就在耳畔,她睁开双眼,看见了外婆的盈盈泪眸。
“外婆!”她惊喜地叫着,“你没事,我不是做梦吧?”
“你不是做梦,囡囡,外婆对不起你和阿几。”郎乐乐怜惜地望着孟逍遥,当她纵身跳下巨石时,山风猎猎,刮过她的脸颊,前尘往事,瞬间在她眼前一掠而过。然后,她听到了孟逍遥的呼声,她抬头,看到孟逍遥和燕几道先后自巨石上跳了下来。她本来生机全无,但求一死。但是,看到了那两个无辜的孩子,她再也无法任凭自己就这样坠落下去。她解开腰带,卷住了崖边的一棵老松,缓住自己下降的趋势,又顺手接住从她身边掠过的孟逍遥,旋身攀在老松的虬枝上,未回身,手已疾抖,腰带若灵蛇出动,卷住快要消失在悬崖迷障中的燕几道。这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完成。郎乐乐抱着两个昏迷了的孩子飞身掠上巨石时,禁不住泪流满面。
死亡,终究还是回绝了她!
“囡囡,你没有做梦。外婆也不再做梦了。”郎乐乐贴着孟逍遥,泪水****了孟逍遥的脸蛋。
站在欣乐山庄门前,孟逍遥还有种做梦的感觉——她竟然真的回家了,回到她真正的家,回到她的父母身边?
她仰头看了看外婆,想要从外婆的脸上看到一些让她心安的内容。
郎乐乐没有看她,郎乐乐目视前方,脸容平静。欣乐山庄,她以为她再也不会踏足了,没想到有生之年,她还是站在了这一片承载着无限喜悦、无限惆怅,无限痛苦,无限绝望的土地上。
“欣德,我回来了。”她在心底默默地说着,悲伤与痛苦充满了心湖,但是眼睛却干涸一片,好像再也流不出半点泪水。这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了林黛玉,她能不能够像林黛玉一样,当泪水流尽之际,命也可以绝了呢?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孟欣德正从大门内飞奔出来,狂喜地冲着她叫道:“乐乐,乐乐!”
“你还是回来了?”
郎乐乐眨了眨眼睛,她的面前,的确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却不是温柔多情、豪迈乐观的孟欣德,而是她的女婿,那个面目阴沉、冷酷无情的巩成。
郎乐乐没有理会巩成话中的讥讽,右手微微用力,将瑟缩在她身后的孟逍遥拉到她的身旁:“囡囡,叫爹!”
孟逍遥怯生生地抬头,望着这个素未谋面的爹。第一眼,爹长得好俊美呢!修眉凤目,眼神湛亮。第二眼,爹的表情好凶狠啊!瞪着她的样子,好像恨不得一口把她生吞活剥了似的。
“爹!”孟逍遥低低地叫了出来,一丝细细的喜悦沿着右手小手指的神经末梢迅速向手臂攀援。这个男人,是她的爹呵!从此以后,她是不是再也不用害怕了,天塌下来,都有爹会顶着呢!
但是,为什么爹看着她的眼光那么不正常呢?爹的目光一直瞪着她的大大的脑门,仿佛她根本不是他的女儿,甚至不是一个人,她爹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怪物——憎恨、厌恶、绝望,恨不能她凭空消失。
孟逍遥惊叫了一声,身子下意识地又藏到了郎乐乐背后。与此同时,一直默不作声的燕几道突然跨前一步,挡在她的身子前面。
“他是谁?”巩成厌恶地冷声问道,“你把阿猫阿狗都随便带回山庄来,莫非你还认为山庄是你的?妈!”那一声“妈”刻意拉长,更是充满了别具用心的歹毒意味。
郎乐乐抿紧了嘴唇,压抑着眼神中迸射出的火花,半晌才道:“巩成,请你收留我们。”
巩成哼了一声,目光却依然落在燕几道的身上。
郎乐乐犹豫了一下,接触到巩成讥刺的目光,只好回答道:“他是燕润华的儿子。”
她话音未落尽,本来已经退到距离她三米远的巩成身形电闪,犹如鬼魅般欺近她身前,手臂暴长,捞过了燕几道,掌心按在燕几道的顶心上。
“不要!”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是郎乐乐,另一个是预见到了这幕情景的孟逍遥。孟逍遥比郎乐乐更快,一双短短的臂膀抓住了巩成的上臂,小身体像只浣熊般被悬挂了起来。
“不要杀弟弟!”
巩成一怔,孟逍遥的接触让他有了奇异的反应。他骇异地瞪大了眼睛,仿佛接触到一个满身剧毒的不明物体,又仿佛被什么肮脏的东西粘住了身体,双手陡然松开,手臂一晃,燕几道和孟逍遥同时摔在地上。
“囡囡,你怎样?”燕几道顾不得自己身体疼痛,慌忙望向孟逍遥。
“我没事。”孟逍遥呜咽着,她不是身体受到了伤害,她是心灵受到了摧残。爹那个表情是什么意思?她是他的女儿啊!
“囡囡,别哭!”燕几道向孟逍遥爬了过来。才爬了一步,摆脱了孟逍遥缠绕的巩成又一把揪住了他的头发,抓着他向山庄里疾奔而去。
“巩成!阿几!”郎乐乐大惊失色,抄起地上哭泣的孟逍遥也随后跟了上去。
等郎乐乐奔进客厅时,巩成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喝茶,燕几道却匍匐在巩成的面前。
“你把阿几怎么样了?”郎乐乐厉声喝道。
巩成嘴角一撇,神气既轻薄又不羁。
“婆婆,我没事。”燕几道扭过头笑着回答。
郎乐乐松了口气:“阿几,你跪着做什么?”
“我要拜师啊!”燕几道认真地说着。
“拜师?谁?”郎乐乐惊愕。
燕几道指住了巩成:“叔叔武功高强,我想拜他为师。”
“他?”郎乐乐惊极反笑,“他是不会收你的。”
“谁说我不会?”巩成懒洋洋地开口,接触到孟逍遥的目光,他忽然又烦躁起来,“你想住在这里也行,但是不要让我看到她!”巩成坐在椅子上遥指孟逍遥,手指的方向正好对准了孟逍遥硕大的脑门。
孟逍遥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自卑,原来是脑门惹的祸,爹才会不喜欢她!
“巩成,囡囡是你女儿。你是不是人?”郎乐乐破口大骂。
“我是不是人,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巩成挑起长眉,目光却更加阴沉毒辣,“要是让我再看见她,别怪我手下无情。”他一把拉起跪着的燕几道,转眼消失了踪影。
“阿几!”郎乐乐徒劳地叫了一声。
“外婆,”孟逍遥在她怀里轻轻地问道,“爹讨厌我,是不是因为我长了个大脑门?”
郎乐乐低头望着满眼是泪的孟逍遥,无言以对。
这一趟,但愿她能够来对,但愿这两个孩子,特别是孟逍遥,能够将巩成身上仅有的一点人性唤醒。那么,她也可以放心地归去了。
但问题是,有可能吗?巩成连孟逍遥的面都不肯一见。
郎乐乐叹了口气,将孟逍遥抱得紧了些:“你爹不讨厌你,他只是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幸好欣乐山庄很大,郎乐乐把孟逍遥带回到自己的住处。
“囡囡,你自己玩一会儿,外婆把房间收拾一下。”
“嗯。”
郎乐乐走进了自己的卧室,一切都没有变,一切又似乎都变了。她慢慢地走到梳妆台前,缓缓坐下,铜镜已经蒙尘生锈,只能照见一个模糊的人影。恍惚间,她似乎又看见自己巧笑嫣然,撒娇地嚷着,让孟欣德为自己画眉。
她心一痛,不由得紧紧搵住胸口。
孟逍遥新奇地望着这陌生的一切,这里的房间和她之前住的地方微有相似,房子四周都种满植物,犹以翠竹居多。此时虽是冷冬,翠竹却挺拔如昔,连着长廊弯下了山坡。风过,一片沙沙之音,煞是清雅动听。
房内的布置却要精致华丽得多了,四处垂着锦绣珠帘,帘上系着小小铃铛,在微风轻抚下,叮叮咚咚,不绝于耳。
孟逍遥所在的大厅甚为宽敞,四壁悬挂着各种图画,孟逍遥定睛细看,竟都是同一个男人的画像。其中一张画像上,男人怒容满面,似乎被气得不轻。画像左下方,题有小字:孟郎十六岁出走日,欣德怒,乐乐画。
孟逍遥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此刻方知,画上的男人竟是她的外公。满屋子都是外公的画像,可见外公与外婆如何情深意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