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宗文牵着女孩子的手渐行渐远。她呆了几秒钟,鬼使神差的跟了上去。他携同去宿舍聚散的人已经不是她,他手里的女孩已经不是她,他对她已经失去了耐心,不会关心她的喜怒哀乐,她心里难过,还是不由自主的跟着。
就快到他们宿舍门口的时候,程宗文突然停了下来,朝她的方向似有若无的看了一眼,突然就与女孩子热烈的亲吻。她的心里像给人狠狠扎了一刀,于是再也没有力气迈开一步。她渐渐的看不清楚他们。
娘采薇一步一步,浑身僵硬的走向宿舍。
程宗文站在窗口,居高临下的看那道纤细的身影,看她渐行渐远,看她消失不见,琪琪自背后抱住他的腰,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叩开她的手指,妥帖周到的将她介绍给舍友,一如以往照顾宁采薇那样照顾她,却决口不肯叫一声她的名字。也不能像看着宁采薇那样那样含情脉脉的看着她。
他怕嘴巴不受控制,吐出那个人的名字。
他若是看着她的脸,就会想到那个人的泪。
那个人哭一哭,他的整颗心都会被揉碎,她的离开,带走的不仅是他所有的快乐,还有他所有的判断力,从今以后他只剩下光秃秃的骄傲了。他放弃了世上最真最美好的真情,留住的是什么用处也没有的骄傲。
除了她,他再也不能无所挂碍不记收益的爱另一个女人了。他所有的爱,都已经给了她。以后他的生命里的女人,归根结底是要用金钱来衡量优劣的。
他无法忘记宁采薇生病时严正卿谴责的目光。那天他看她坐进严正卿的汽车,又一个人进了小饭店。老板娘带着油渍麻花的围裙数落着老板,而老板则站在消毒柜前一言不发木然的听着。他们争吵的内容不过是大米每斤多花了两毛钱。他心里默默的给他们计算着,最后他们多付的不过是四十块。为了这四十块,他们能吵的天崩地裂。
最后老板看他的样子,笑笑坐到他对面。
老板说:“你是不是觉得她这个人很啰嗦?很让人烦?这就是平凡人家的夫妻。谈恋爱的时候她未尝不是天真烂漫活泼热情,而我也觉得自己青春洋溢。没有钱算什么?我们照样爱的热火朝天生死相许,可一结婚就发现生活是一本烂账,东家长西家短。时间一长,所有的热情都被磨平了。日子渐渐平淡,想做的事情,想得到的东西,想达到的目标一个接一个的落空。慢慢的就忘记自己当初想成为的样子,给她的承诺也成了故事。而她也从当初穿着白裙子坐在我自行车后座上笑的心满意足的女孩子,变成今天围着脏围裙为了四十块钱与我争吵的女人。我一点不怪她。有什么怪的呢?四十块钱可以做多少事情?可以省下多少心?这不是有钱人可以体会的到的。例如可以交电费,也可以交水费。可以让孩子心满意足的吃一次肯德基。少了这四十,会少很多乐趣,多很多烦恼。这就是老祖宗说的贫贱夫妻百事哀。不会觉得多幸福,也不会觉得有多不幸。心早已经麻木。”
老板说:“看得出来你是个心高气傲的年轻人。我像你一般大的时候也是如此。不肯依靠岳家的人,以为靠自己的一双手就可以给她打一片天下,而她也全心全意的相信我。于是我们坚持到了今天,落得是今天这个样子。虽然她从不后悔与我在一起。但是如果一个男人不能给妻儿足够的幸福,尤其是那个女人是你心爱的,那你耽误的是她的一生,留给自己的是一辈子的遗憾。一个男人,其实爱过就够了,只要爱过就不枉此生,至于以后结婚,日子一久就会知道,其实和谁结都没有太大的区别。”
他诧异的看着老板,老板拍着他的肩膀:“你不用怀疑我的用心。你们经常来吃饭,我看得出你和她有多相爱,也看得出其实你们并不合适。因为你放不下你自己的自尊,而她就如我当年的老婆。她是富人家的女儿对不对?”
他笑的有些惨淡。老板说:“她无需穿名牌,无需戴贵重首饰,只要她站在我这里,只要我和她说过话,我就可以判定她的大概身份。有钱人家尤其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孩子,骨子里的骄傲和疏离是改不了的。”
老板说:“你真是像我当初的样子,而她就像我老婆当初的样子。所以我忍不住想和你多说了几句,像我们这样的人,与人交心已经很不容易,何况是和一个并不算熟悉的人交心,一片真心付出去。还要忍不住忐忑一下,人家会不会嗤之以鼻。好好想想我的话吧。”他微笑着看着他,带着怜悯,“其实我们也算有些渊源了。你是零二届的学生,而我是八五届的,是你的老学长。当初我何尝不是学校的风云人物,谁想过有一天我会在大学对门卖面条?”
正好又有一对情侣进来,对老板乐呵呵笑着:“大叔,一份刀削面,一份炸酱面。”老板笑,“瞧到了没有,我是大叔。我老婆就是大婶了。”说着要走到厨房,他紧紧跟了上去,“师兄,我该怎么办?”
老板已经开始熟练的下面,厨房里混乱不堪,锅碗瓢勺泡在半干不净的水里,随手一抹就是一把油腻,苍蝇胡乱的飞舞着。他看的一直惊悚到骨子里。老板说:“看到了没?什么都是假的,锅碗瓢盆才是真的。”他是真的欣赏他这个小师弟,竟容许他在厨房禁地逗留。
锅沸了,老板顺手掀起锅盖,热气氤氲着渐渐看不清他的脸,连声音也像是模糊在蒸腾里的水汽里了。老板说,“谈恋爱的时候当事人都以为爱情比金钱重要。但是儿女结婚的时候,每一对这样过来的父母都会对儿女千叮万嘱,金钱比爱情重要。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老祖宗没给我们其他金玉良言吗?”他苦笑着问。
老板一本正经,“怎么没有?门当户对嘛!门当户对最重要了,结婚是两个家族的事情。没有人希望自己的父母被对方的家族看不起。这个世界很现实的。人都是自私的,善良的人也只肯对自己人善良而已。至于其他人,一旦牵涉到身家利益,不管你做事情的目的有多纯良,总难免被看成是不安好心的觊觎。”他已经捞出了面,面不改色的吩咐他,“如果没有事情,替我把碗洗一下吧!好好体验一下,你可能会过的二十年后的生活。”
他可以洗碗,可是他不敢想象宁采薇双纤纤玉手长年累月泡着含着洗涤剂的污水里,不敢想象她为了四十块钱而耿耿于怀,不敢想象自己的父母在宁采薇的父母之前委琐的低下头的样子。那样的生活,会让他痛恨。他会恨自己,因为自己无能。他也会恨她,因为是她的存在才让他痛恨自己。没有什么比痛恨自己更让一个人感到那种无法承受却无可摆脱的痛苦。
将近两个小时都在洗碗,洗碗之后他的手已经白的发皱,身上油腻味道浓厚,他听得到老板和老板娘的争吵。
老板娘说:“凭什么给他那么多钱?别人雇一个学生干一个月不过四百块。凭什么他只洗了两个小时的碗你要给他二十块。”
老板又争了几句,最后掀帘子进来,手里拿了十块钱,一看他却诧异了,“咦,怎么哭了?给你十块钱,算是我的给的工钱,出去到前面我再请你吃一碗肉丝面。”
他泪流满面,手里攥着一张脏兮兮的十块钱纸币颤抖的不能自已:“够了,够了,足够了。”
真的已经足够。选择是他自己做的。他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