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高我三个年级的大同学跟我说,先秦诸子有人论述“白马非马”“鸡三足”“卵有毛”“犬可以为羊”“马有卵”“火不热”“龟长于蛇”“飞鸟不动”等惊世骇俗的命题,令我惊讶不已,赶紧借来《庄子》看,尽管看不太懂,但内心喜悦却难以名状,因为总想猎取新知识,来满足好奇心。上初中我每天上学都要从琉璃厂经过,琉璃厂是北京文化一条街,旧书店、文玩店,鳞次栉比,一间挨着一间。每天在这里都能看到挑动心弦的书籍,可是囊中羞涩,只好如老饕过屠门而大嚼。1972年尼克松访华之后,琉璃厂的海王村是北京第一家开放的内部古旧书店,凭介绍信购书。它吸引了许多爱书者。1973、1974两年,我几乎天天去。那时已经工作了,每月有四五十块工资,面对琳琅满目的古旧书籍,仍是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在琉璃厂买书时,我院物理系老教授孙念台先生(清末军机大臣孙毓汶的曾孙)与我在海王村门口等着九点书店开门,一起冲入书店时,常常跟我念叨一些话:“不见可欲,心思不乱”“闭着点眼睛,碰到想要的贵书,就当没看见”。可是,哪能呢?人长了眼睛不就是为了看的吗?每天从琉璃厂过,都能看到“可欲”,此时,脚步慢下来,心跳快起来,头脑胀起来,心思乱起来……
另外,是读书的恐惧,这一点恐怕现在青年人很难理解。现在学校当局多么希望学生一心一意“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啊!青年人哪里知道这个口号就是1957年反右斗争、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以后批过来、批过去的万恶之源啊。记得80年代,一次回学院办事,院里一位书记对我感慨说,现在学生不读书,真难办。我上大学时,他正是一位严厉批判“白专道路”的领导。我跟他开玩笑说:二十多年前,我们想读书,你老批判我们。说什么“白专道路,一不留神就会滑到反党、反社会主义道路上去”。他也笑了说了声“真是报应不爽啊”。那时全社会日益藐视知识,学校对于爱读书的学生采取打压政策,谁还敢老捧着书本看,特别是“封、资、修”的书。那时班上不断开各种类型的批判会,批的最多的就是读书。
不要说读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的书(那时这些被认为是阶级性很强的领域,除了马列经典著作外,绝大多数被认为是“封资修”),就是潜心数理化的也不行。“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被反复批判。可怜我们这些不爱打球,不打麻将,没事就爱看会儿书的同学,被校方视为另类。有人便趁机专门向组织汇报别人读什么书(这正像1959年农村反瞒产私分粮食,组织一些农民成立“闻香队”,到村里各处闻,侦察谁在家里私自起火做饭一样)。隔三岔两,班上就要开个会,点一点乱看书的同学的名,以为警告,老被点名就成了落后分子。遇罗克跟我一个年级,我在五班,他在四班,也老被点名。班主任对他印象一直不好。直到90年代校庆时,返校,碰到他们班的同学,听他们说,他们的班主任对遇罗克印象没变,依然是落后分子。
20世纪50年代北京大型图书馆如北图、首图对于高中生是开放的,这是爱书而没有能力买书的人的好去处。高中我是在北京六十五中读的,学校西侧的北池子有5路汽车,北行向西拐经北海可到文津街的北京图书馆,约需15分钟。每天我4点钟下学,到北图约4点半,看书到8点三刻(晚上9点关门)。偌大二楼大厅,约有200个座位,每个座位上都有一盏台灯。晚上7点以后,一般也就亮着稀稀落落几盏灯。很长时间里只有两盏灯,一是我头前那盏,一是一位六十多岁的黑瘦的老人,他往往是看线装的有关戏曲的典籍。而我是杂看,乱看,完全是心血来潮。
北图环境优美,又有个养得非常好的花圃。初秋的菊花、深秋的桂花、冬天的腊梅,奇香沁人心脾,使我永难忘怀。然而,这里也不是世外桃源,也不是我这样好奇而无知的青年学子的思想任意跑野马的地方。记得1958年,学校里搞“拔白旗,插红旗”,“向党交心”,批判个人主义,互相揭发。我还是抽空儿就跑北图,不料北图在楼内也开辟了一间大房子(休息室斜对面),供读者互相揭发,贴大字报。恕我孤陋寡闻,大约古今中外,很难找到类似的事情了。读者都是萍水相逢,即使来得比较勤的读者之间,也仅仅是脸熟而已。
有什么可揭发的呢?真是给人以“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的感觉。当然立了“大字报室”,就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居然还有些积极分子贴了大字报,揭发读者中的错误言行。其中还有我一张,揭发我说,“学校很少有人看赵树理的小说”。当时赵树理的小说是文学为工农兵服务的样板。“不看赵树理”就有不革命之嫌(1959年之后,赵因为对大跃进有看法,才逐渐成为打击对象)。乱看书也会引起关注,因为常去北图,与大厅管工具书的服务人员很熟。70年代,一度我老借阅佛学书籍,管工具书的一位大姐警告我说,“别看佛学书了,后面有‘文保处’的注意你了”。此时这我才知道原来公安局也参与图书管理。
恐惧也来自自己,因为读书,就难免说到自己读到的书,或说做点口头评论,这往往是祸之始,后来我横被口祸就与评论书籍有关。可是人长了嘴,这种评论就不可避免,就跟人们吃完饭之后,都不免要说一句食后的感觉一样。记得1960年夏天,邻座一团干部买了一本《胡志明主席诗集》。胡能写汉诗,作为外国人不容易。可是那个印本与毛主席诗集的规格一样。我翻看一遍,不自觉地说了一句“没有毛主席诗词写得好”。那位团干部的脸马上晴转阴,冷不丁子甩过一句“你没有资格评论这个问题”,当时我也年轻气盛,心想只要有足够的知识,本之公义,不私美,不虚誉,任何人都有权评论任何问题。然而,我还是恐惧,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
读书,特别是我们这些把读书视为安身立命的基础的人们,在1980年获得了解放,知识重新被人尊崇,“读书无禁区”被社会普遍认可,读书的恐怖感才与人渐行渐远。
坎坷半生唯嗜书
欣逢《博览群书》300期华诞,庆祝生日,总要说些与寿星有关的话。300期是个不小的数字了,折合成年寿也有25年了。80年代,我看到与读书有关的杂志就有十数种之多,能够坚持下来的是其中的少数。特别在电视泛滥、网络普及的时代,书仿佛是老古董,对很多人来说已经很陌生了。就是某些书籍一时能够掀起某种“热”,也是拜电视或网络之赐,先是在电视上或网络上红,于是书籍出版跟上,实际上这只是做了电视、电脑这“二电”的附庸。到了这个时候《博览群书》还谨守自己的阵地,敲自家的锣鼓,不怕旁人讥笑“螺螄壳里做道场”,该庆寿庆寿,该纪念纪念,这种气度和执著的精神让人尊敬。
“书”这个东西自产生后,对它就有两种态度,有好之者,也有恶之者,其原因都是源于它的重要。据说仓颉造字引起“天雨粟,鬼夜哭”那是因为有了汉字之后,正如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所说的“造化不能藏其密,故天雨粟;灵怪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对于单个的“字”尚且如此,更不用说由无数的“字”组成的书了。当然,这些都是从文字书籍的功用的角度来说的。对于像我这类读了多半辈子书,很少感到书的“功用”,只是给我们带来许多麻烦的准老年痴呆症患者来说,还是对它心存感激的,因为在艰难的时刻书给我带来些慰藉,为我除烦驱闷,似乎是不离不弃的老友,不必与我划清界限。书不是人,读时也不必看它眉高眼低。我感到最能与我打成一片者也许就是书。这一点也许只有沉沦于社会底层的人才能理解。
有客曾问,什么是你最艰难时期?
我说,在没有书读的时候。
客很奇怪,你是经过三年困难时期的,难道没吃没喝不艰难吗?大学毕业时,你被整肃,曾被赶到农场被监督劳动四五年,你不艰难吗?70年代因发了点对文革、批林批孔的牢骚被抓至监狱囚禁三四年,你不艰难吗?为什么单以“没书读”为说,这是不是有些矫情、作秀?
我回答,不是。你可能条件优越,许多事情都会给你带来快乐,我则不然,一生当中许多快乐是书带来的。对我来说,读书是学习,后来是工作,更多的还是娱乐。所以读书对我就有特殊的意义,没有书读,只一天,就会没着没落;长了就会使大脑空白,痛苦不堪。半生当中,有时不让读书与你说的那些倒霉的事儿重合,有时并不一定,或者还有分离。
第一:困难时期,身居北京,又在上大学,大学生的定量是34斤(比起四川人一二十斤定量高了很多),所在的学校又是大跃进的产物——北京工农师范学院(此校1962年合并到北京师范学院后,从未见有人在公开的发表的文字中提起)面临解散。这个学校前身是个干部学院,在大连附近有个农场,困难时期,土地要退还给当地农民,但粮库中存着十几万斤粮食,校方借着我们下乡贯彻“十二条”(说具体点就是到农村去解散食堂,鼓动农民开荒,种“十边地”,以度荒年)的机会,把这十多万斤的粮食给全体学生和教职员工分了。那时的领导还比较公正,下乡的同学都得到较多的粮食补助,记得我好像分了100多斤粮票(分数次补给),另外在学校食堂吃饭也受到补贴。在北京粮食最困难近两年时间,只有从那个时期经过的才会懂得100多斤粮食意味着什么。
有了这个补助,困难时期我没浮肿过,还有精力在北京乱跑,不放过每一场精彩的演出和外国电影,跑旧书店,淘旧书、线装书……这时候虽然经济困难,但精神文化生活是改革开放以前最繁荣的时期。而且那时许多老辈的著名艺术家大都还在,他们在首都舞台上留下了最精彩的时刻。我另有文记其盛。书籍出版也很繁荣,就是纸张黑些(没有漂白粉)、糙些(原料大多是稻草),但书出的种类很多,价格很低,一般大学生买得起。特别是学校不搞运动了,也没人批判“白专”了,躺在宿舍(当时校方提倡学生躺着,说是“保存热量”)安心看闲书也没有人管了。同宿舍的同学如果合得来,又没有专门爱打小报告的,那么一屋子八个人,躺在床上,海阔天空,胡聊八扯,谈马连良、谭富英、裘盛戎,聊楼乾贵、李光羲(李光羲演的苏联中亚地区歌剧《货郎与小姐》中的唱段“卖布歌”红遍京城),传告哪里的地方剧种又到北京调演了等,名曰精神会餐。这是我在改革开放之前觉得最快活的时期。这个时期,是我看书最杂,听戏、听音乐会、看电影、看话剧最多的时期。
第二,1964年大学毕业后我被定为“反动学生”,到南口农场二分场(这是一个正常的农场,并非劳改场,但有少数“五类分子”在这里被监督劳动)“劳动考察”(这是一种行政处分)监督劳动。的确很痛苦,但痛苦不在劳动,甚至不在监督,因为年轻时干活不惜力,监督不监督一个样,痛苦在于不让读书,更不让读专业书。借口是你们上完了大学,但你们在政治上不及格(不是实在的“政治课”,我的四门政治课都是“优”,而是虚无缥缈的“政治思想”),所以要在政治补课,不许看业务书,也不许想业务。后来连马列的书、鲁迅的书也不许看了。理由是你们老用“马列”反毛泽东思想,所以马列的书不能读。1965年林彪提倡活学活用毛主席思想,要贯彻林彪的“带着问题学,活学活用,学用结合,急用先学,立竿见影,要在‘用’字上狠下工夫”的方针,连看毛主席书也受到批判。最可笑的是曹天予通读《毛泽东选集》四卷,也受到批判。曹说,我通读毛主席的书,通过潜移默化培养对毛主席的感情,把资产阶级阶级立场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