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王学泰自选集·岁月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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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京华忆旧 (3)

片子的中心是那五个白夜。大学生一年前搬走了,约定一年后再见。娜斯金卡在街头苦苦等待,此时遇到了梦幻者,这位梦幻者与娜斯金卡一起分享她的快乐与忧愁。梦幻者的扮演者是当年苏联当红小生斯特里仁诺夫(主演过《牛虻》、《墨西哥人》等),英俊而洒脱,毫无奶油味。梦幻者的忧伤、快乐、耐心都表现对娜斯金卡倾诉中,讲述他那不是历史的生活“历史”。当他看到娜斯金卡忘记了等待痛苦时,从内心感到快慰。可能导演就是要表现这种超脱个人感情的爱。

宣扬“人性爱”的译制片

从1960年到1962年放映了不少类似《白夜》后来被批判为宣扬“人性爱”的译制片。其中给我留得印象深的还有苏联彩色片《红帆》和瑞士的《海蒂》。这两个都是儿童题材的,但表现的却是人类成熟的情感。《红帆》的作者是格林(不是德国的格林兄弟),他是位苏俄的散文家。格林一生坎坷,做过水手、渔夫、铁匠、士兵,进过监狱,饿过饭,人生的苦难几乎尝遍,如果没有高尔基的营救,他可能会死在革命后的狱中。然而他没有在作品中过多地宣泄自己的苦难,格林留给读者的大多是对美和爱的赞歌。《红帆》写的是一个没有母亲的孤女阿索亚梦想成真的故事。做海员的爸爸把阿索亚抚养大,爸爸送给她一个玩具红帆船。告诉她将来会有一位驾着红帆船的“白马王子”给她带来幸福,经过种种曲折,她的梦实现了。影片着意渲染了碧海、蓝天、白船、红帆,色彩绚丽,令人难忘。60年代初的影片大多还是黑白的,即使是彩色的,摄影也很少注意构图的优美,只是带色而已。《红帆》与众不同,它是第一部使我产生了“视觉盛宴”的感觉的影片,也是第一部给我感到有视觉冲击力的影片。现在想起来,骄阳下的大海,波光粼粼给眼睛带来的刺激,似有余感。

《海蒂》也是歌颂“爱的力量”的影片。头几年电视上播过《海蒂》的电视连续剧,未能看到,不过现在像《海蒂》这类歌颂爱的影视作品太多了。60年代初在大陆引进这样的影片还是要冒风险的。剧中写孤女小海蒂来到住在阿尔卑斯山山麓的外公家里,外公本来就对海蒂妈妈的婚姻十分不满,他又是个性格孤僻的倔老头。海蒂初到外公家很尴尬,但她用自己的善良和纯真温暖了外公寂寞而冰冷的心。外公笑了,他们之间的坚冰消融了。后来海蒂的叔叔希望海蒂到法兰克福他的家里陪伴自己残疾的女儿克拉拉,也便于海蒂就学。外公考虑到海蒂的前途叫她去了。海蒂在叔叔家同样给大家带来了欢乐,赢得了一家的喜欢。可是海蒂时刻惦记着乡下的外公,假期里海蒂回到外公那里,并把克拉拉也接了去。克拉拉在外公的启发下与大家的鼓励下终于战胜自己,勇敢地站了起来。大自然感召着他们。影片中阿尔卑斯山的风光,略带忧郁大山与森林在影片中都有充分的展示。听说美国童星秀兰·邓波儿也拍过《海蒂》可惜我没有看过。我想那个永恒的童星邓波儿就是“海蒂”,她不用“演”,她一举手一投足都会给人们带来欢乐。

以“爱”为主题是这三个影片的共同特征,当时能够引进这有赖于从1960年到1962年的较为宽松的文艺政策。这给人们带来一股清新之气,在青年观众中有很大影响。有时碰到老同学,说起那时的电影,必然会谈到《白夜》,不知道为什么电视台从未重播过。

京剧艺术片

看了郭宝昌先生的《春闺梦》后,有一天打电话来,问对片子有什么意见,当着行家不能班门弄斧,只说点印象。这是个京剧艺术片,它充分运用了电影艺术手段。电影艺术手段的运用与《春闺梦》这个剧十分协调。《春闺梦》的情节十分简单,基本上是演绎唐人陈陶诗“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是首抒情诗,以表达主人公感情为主,没有什么曲折的故事。剧中不少地方是刻画女主人公“梦”境的,而“梦魂惯得无拘检”,可以跨越战场,飞渡关山,去各种地方。要是完全通过舞台剧来表现,那么只能靠演员的唱来带动观众的想象了。而电影就有了得天独厚的条件,可以通过镜头组接,不停地作时空转换。导演处理这些情节时,把梦中想象分割成为一个个美丽的画面,随着思绪的起伏跌宕,轮转切换,真是令人目迷五色,神驰万里。而且在戏剧情节的停顿处,用一个会馆的公共舞台的变化,穿插了北京京剧成长过程中的风风雨雨,使观众对京剧史有个基本的了解。摄影在构图设计上,也是颇费匠心的。特别是用俯视镜头拍摄几组穿着长靠、背插靠旗的武将交战,真是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过去的京剧电影大多是照舞台演出原样拍摄,因此应叫舞台纪录片。中国第一部电影就是记录京剧的,那是谭鑫培唱的《定军山》。余生也晚,没有赶上看这部电影,只是后来在电视中见过照片,不能算个人的观察与见证。我看的第一部京剧舞台纪录片是在50年代拍摄的《梅兰芳舞台艺术》,其中包括《霸王别姬》《宇宙锋》《贵妃醉酒》《洛神》《断桥》等名段。人们看这个片子,不是去看电影,而是去看梅兰芳。现在年轻人也许不能理解当年梅先生的魔力了。

抗日战争胜利以后,蓄须明志(日本占领中国后,梅先生为了表达决不为侵略者服务的志气,留起胡须,不再唱戏)的梅兰芳,剔掉了胡子,重登舞台,回到北平,在长安大戏院首演,古都的人们好像疯了一样(令北平人疯狂的还有据说是耪了八年大地的程砚秋重返舞台),在长安戏院排队买票的人山人海。真是千金易得,一票难求。50年代初,公安部长大将罗瑞卿曾向梅兰芳讲过一个故事,罗年青时为了听梅兰芳的戏,大冬天的,把铺盖当了买票。可见梅先生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建国初年,梅先生年龄渐老,身体不好,演出少了,因此,这些纪录影片问世还是倾倒一时的。我看过两次梅兰芳,除了这次纪录片外,40年代末在长安看过《生死恨》,那时我只6岁。现在回忆起来记得最清楚的是梅先生饰演的女主人公韩玉娘捧着其夫程鹏举靴子痛哭流涕的情景。

在我头脑中保留着清晰印象的京剧艺术片是《群英会》。这一台戏真是名副相符,剧名叫《群英会》,一台演员也是“群英会”。挑大梁的主角是马连良、谭富英、叶盛兰、裘盛戎、袁世海,这些演员都是一时之选。他们都是喜连成科班出来的师兄师弟,其中任何一位都是可以挑班(即现在的领衔主演)挂头牌的。可是在这部电影里他们演的是一出互相帮衬、不能突出个人的合作戏。像裘盛戎这样的角,他演的黄盖并没有多少戏,可是黄盖与周瑜那段对唱还是很出彩的。更妙的是,他们“坐科”(在富连成科班学习时)时的老师萧长华先生在这个戏里饰蒋干,他在演好自己角色的同时还要替这些早已成大名的学生“把场”。

剧中的蒋干是文丑,或说是“方巾丑”。在赤壁鏖兵时,蒋干是曹操的谋士,他借与周瑜的同学关系,毛遂自荐,过江到周瑜大营劝他投降,结果碰了钉子。更糟糕的是他还中了周瑜的反间计,“盗”回了曹营水师统帅蔡瑁、张允的“勾结东吴,出卖曹营”的“书信”,使得曹操错杀了蔡、张二人。曹操刚杀了蔡、张就意识到自己中了周瑜的反间计。此时书呆子蒋干还认为自己为曹营建立了第一大功,避免了全军覆没,并期待曹操的赏赐呢!气得曹操唱“你本是书呆子一盆面酱”。蒋干被骂得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立了大功还要受责备,因此,感慨“这曹营的事真是难办得很喏”。萧先生把这个带有点文墨气、并自以为精明的糊涂虫刻画得惟妙惟肖。自萧先生过世后,使人顿生“刘三死去无名丑”的感慨。这是清末人们悼念名丑刘赶三挽联的上联,用来评萧先生也很合适。《群英会》是1957年中央记录电影制片厂拍的。目的还在于保存这些名家的声像,因此基本上还是忠实地记录,除了上下场稍有些变动外,其他与舞台上演出差不太多。

五彩缤纷的舞台艺术片

五六十年代,特别是自1955年以后到毛泽东关于文艺界的“两个批示”批评说文化部搞成了“帝王将相部”和“才子佳人部”之前,电影厂拍摄了不少记录传统戏曲的电影,保存了老一代优秀艺人的艺术精粹。如果没有这些拍摄,经过十年浩劫,数百年的民间艺术积累可能扫荡以尽,想起这些,应该感谢他们。最早的除了梅先生的舞台艺术以外,还有尚小云的舞台艺术,程砚秋的《荒山泪》等。此外还有豫剧《木兰从军》,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红楼梦》,昆曲《十五贯》,赣剧《葛麻》,粤剧《搜书院》《关汉卿》,河北梆子《蝴蝶杯》,山西蒲剧《窦娥冤》,上党梆子《三关排宴》,晋剧《打金枝》,山东柳子腔《孙安动本》,福建莆仙戏《团圆之后》,甬剧《双玉蝉》,黄梅戏《天仙配》《女驸马》,评剧《花为媒》《铡美案》,曲剧《杨乃武与小白菜》……这个名单不可能在这里拉完,仅就看过之后多少还有点记忆的,写在这里。这种艺术记录使得许多名噪一时的艺术家的声像资料保留了下来,也使许多地方小剧种即使后继无人,也不至于完全湮灭。

看蒲剧《窦娥冤》时,正值世界和平理事会把关汉卿列为世界文化名人。原先看过关汉卿剧本的原文,全剧唱词真是令读者击节而叹,尤其是第三折“没来由犯王法”几支曲子,感情充沛,真是不愧“感天动地窦娥冤”这个剧名。可是看了蒲剧的《窦娥冤》很令人扫兴,词通俗了,但那种像高压井喷一样的激情没有了,非常遗憾。1960年我在长安戏院看了北昆用昆曲唱的《窦娥冤》第三折原文,观众反映也不强烈。我想“感天动地”的激情也许只宜于读罢,那是演不来的。

从总体上看,这些舞台艺术片多是纪录片,但也有一些不完全是舞台剧的记录。如赵燕侠主演的《碧波仙子》,真假小姐、真假包公的出现就使用叠印;《天仙配》用特技从天上俯瞰人间美景和从天上冉冉降临人间,运用的也是电影技术、艺术手段,给观众以新鲜感,又不影响剧情。基本上还是成功的。

文革中为了宣传样板戏也把这些戏拍成舞台艺术片,当时的拍摄口号是“还原舞台,高于舞台”。因为主持者认为样板戏都是江青指导完成的,是运用“三突出”创作方法的结果,它们已经达到至善至美的境界。电影只能还原它,不能改动它。这样所谓“高于”是指在表现“三突出”时,舞台是有局限的,如主要英雄人物不论作者如何突出他,但台下的观众,如果离舞台远,还是看不清楚,在他们的心目中也“突出”不起来。用电影就方便多了,可以用特写呀,甚至用大特写。这样“英雄人物”的光鲜,“反面人物”的卑琐丑陋都可以让观众看得清清楚楚。所谓“高于舞台”也不过如此而已。

大墙里面看电影

30年前,也是溽暑的7月,在26日这一天我被北京以“现行反革命罪”判处有期徒刑13年。罪行是“恶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和污蔑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和批林批孔运动”。经历了28日大地震,过了上诉期,8月初转入“北京第一监狱”,因为属于“重刑”(十年以上就算重刑),便留在一监监狱工厂劳动改造。

这是个比较规范的监狱,始建于清朝末年推行新政之时,连鲁迅都参观过,他有个书桌,买的就是一监工厂产品。他称此地为“洋监狱”,其“构造坚固,不会倒塌”,颇为安全的地方。鲁迅所言不虚,它经受这次大地震的考验,没有太大的伤损。它拥有百年历史(如在美国一定是文物了),与一些豆腐渣工程相比,不容易了。

监狱与看守所不同,相对宽松一些了,在工厂劳动,每星期有一天的工休。两三个星期有一次电影。我喜欢看电影,曾写过几篇“看电影的记忆”,回忆看各类电影的情景,还没有写到在监狱看电影这一段。但这件事老是不释于怀,其中许多有趣的事,可以令人绝倒,现在稍有空闲还是把它写完。

放电影的地点是狱中的一个露天广场,不大,但狱中千余人都能装下。时间一般是在休息日的头天夜晚。“一监”地处北京宣武区自新路,那时宣武区星期四停电,监狱工厂也同地处宣武的其他工厂一样休星期四,那么,看电影的时间多在星期三的晚上。待天色黄昏时,犯人按照中队的编制在看守的带领下各自携带自己的小板凳来到小广场,端然静坐,天一擦黑,就开始放映了。

在“一监”待了两年,大约看了一二十场电影吧,每场一般是两个影片,其中有三场至今还保持着鲜明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