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正是隆冬时节,日头偏西,转瞬即黑。
月镰山上的雪尚未消融,空中依旧路路续续的飘着连绵不尽的雪花。
荆州城内,气候并不似隆冬严寒,那一衣青江水潺澈如镜面,渔人相继于船头船尾高高挂起莲花渔灯。陆续的,停泊在岸边的画舫升起风帆,丝弦管乐声相继响起,有水袖宫装的女子持了七宝琉璃灯盏,领着哪家的达官公子哥儿掀帘入画舫,依稀的,是巧笑倩兮,是温软哝语,道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诉着“你哝我哝,忒煞情多”。
琉璃灯火映着莲花渔灯打出的渔火,照亮了夜色下的青衣江江水,如万顷镜面净琉璃,好不祥和安乐。
有风儿吹过水面,依稀的,夹杂了淡淡的花香,那是青衣江畔三三两两齐齐绽放的花朵,白的是春梅,粉红的是春桃。
水岸人家,檐下高挂大红灯笼,茶水铺子,酒水小肆,听音巧阁……依依的,人来人往,有人停留,有人住宿,有人夜行。不拥挤,不喧哗,却自有一片繁华温馨在其间。
有歌女的歌声,幽幽婉婉的,徐徐的,拉开这隆冬亦暖的夜色下,属于荆州的夜晚。
曾经,荆州城内,一度口耳相传这样一则事例。
说是,就在亦魅亡朝后的隔年,有一位亦魅亡国旧臣名儒,携带家眷回荆州欲安度晚年,于黄昏时分泊船靠岸,甫自下船,看着夜色下的荆州,颤抖的老手捋着花白的胡须,摇头叹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愚夫,愚夫,俗子,俗子啊!”说吧,仰头哀笑三声,气绝身亡。
荆州府官闻讯赶来,一边命人收敛尸体,妥善保存,一边八百里加急,连夜报送乾昭帝都,叩求圣裁。
时值暮春时分,满城柳絮纷飞。纷飞的柳絮下,马蹄阵阵,由远及近,那是来自帝都的圣旨,于第三日,传至翘首等待的荆州府官手中,惟有一句:循旧朝礼制发丧,不阻旧朝吊唁官员,黄金千两、宅院一幢抚其眷属。
另有一手札,为圣上亲手所写,由钦差交于名儒之子。谁也不知,圣上给名儒之子的信上写了什么。
只是知道,隔日,荆州城内,柳絮纷飞处,满城皆缟素。只是知道,已故名儒那年近五旬的长子,手捧亡父遗像,于一众前来吊唁的亦魅旧朝官员与名儒面前,带着兄弟儿孙,面朝帝都方向,蓦然跪倒,再抬首,昂藏大丈夫,眸含热泪。
就在老名儒入土的次日,荆州城内,新开了一家规模宏大的私塾,私塾开设地点便是那幢亦魅旧朝皇家别院,后被乾昭皇帝赐予老名儒家人的临青衣江小筑。私塾的主人,便是老名儒的长子,而私塾先生,哪一个不是当世盛名在外的才子亦旧朝文人。
有人摇头,叹息,说:“乾昭的皇帝是养虎为患。”
可不是么?看那些教书的先生,哪个不与亦魅前朝有瓜葛?哪个不曾吃过亦魅旧朝的俸禄?又有几个不是那个老名儒一手栽培出的桃李?
私塾门口,贴了告示,举凡穷苦人家的孩子及那些孤儿,概可免除一切私塾费用。
纵使如此,私塾报到的孩子,还是寥寥无几。追其原因,自是,怕孩儿重蹈老名儒之路,念念不忘旧朝亡朝之恨,如此,纵然当朝圣上不追究,功名利禄亦是求不得,与其如此,不如白丁一个,世代耕种,安稳度日的好。
再几日,荆州城内,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威仪的皇家仪仗,一路上,敲敲打打,停在了新开设的私塾门前,为首的将军掀开锦布帘子,露出金字牌匾,遒劲大字,晃着春阳,显得分外肃穆庄重,人群中,有识得字的,一字一字,念道:“真——儒——书——院。”
老名儒之子,颤抖双手接过牌匾,再次长久顿首在地。
人群哄然,纷纷奔而相告:“看到了没有?那新设私塾的金字牌匾,可是谕赐牌匾呐,那金灿灿的‘真儒书院’四个字,听说可是当今圣上的亲笔手书呢……”
也有人猜度:“莫非,老名儒京师有极强的靠山,否则,何如一代帝王日理万机,偏就对老名儒一家如此上心又厚待?是的,定是京里有人,朝里有关系,定是这样的。”
不管街头巷尾如何的议论纷纷,总之,在盛夏来临之际,真儒书院成了远近闻名的书院,达官贵人的少爷小姐争先恐后被送入了私塾,穷苦人家的孩子以及那些孤儿亦是如当初告示所言,只要够资历,一切学杂免除。一时间,真儒书院名声大起,久而久之,成了唯一一家教书先生名气最响、入私塾学子不论出身一律平起平坐的知名书院。
老名儒的死,渐渐的,被人们淡忘。
真儒书院,却是日日被人谈起。
“喏,街头卖豆腐花的李三家的小六子啊,昨儿个的比武赛上,拔得头筹,看来啊,飞黄腾达之日必是指日可待了。”
“可不是么?那小六子,小的时候,傻傻的,饿得去偷野柿子树上的生柿子吃,差点就小命都没了……谁成想啊,倒是出息了……活该是李三家的福气。”
“出息不出息的,真要说将起来,还是院长人好,不然,哪里来的穷人的孩子能念书,还能与富人家的孩子平起平坐啊!”
“是啊!是啊!可不是这个理么?院长这人啊,真是个好人呐!”
人们渐渐的,好似忘了,最初的最初,是谁,赐予的宅院;又是谁,于书院门庭冷落之际,赐了金字牌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