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禅宗若完全离开了坐禅,也就无所谓禅宗了。尽管后世六祖提出了“禅非坐卧”的主张,但其后世子孙仍然没有抛弃坐禅,如药山常不离于“坐”,石霜则创立坐禅的“功德丛林”,云严在石窟里坐,雪峰则终日不离于坐,只是不着坐相而已。可见,在东山法门修行的方针里,只是加进了农作的内容,而丝毫没有减轻坐禅的修持。弘忍大师对于坐禅的具体指导,圆融了止观二学,同时又重在开显心地法门。他之所谓“且看心中一字”,也就说明了“万法不离此心”的道理,因而,他在《最上乘论》中十分强调“守本真心”。
他在继承了道信大师《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的前提下,进一步对坐禅守心作了透彻的发挥。坐禅关键在于抛弃人们寻常的妄念,从而找到那颗真常永恒的本心,《最上乘论》就是从这一角度来阐述的。内修心以止息妄念,外作役以自给,尤其是将“守自本心”的妙用,贯彻于日常的行住坐卧当中,落实到具体的身、口、意三业的修持之中,这对于禅者来说,是有着身心解脱的实在受用的。且能蒙获这种法益的禅者将又是绝大多数,因此东山法门招致“天下学侣奔凑”,盖以获益者甚多。诚然,如果遇上了上根利器,弘忍大师自然也会“口说玄理,默授于人”的。
任何理论,无论它建设得如何完善,如果不能付诸实施,终归是空洞的理论。而弘忍大师的将禅修贯彻于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也正是保证达摩以来的历代祖师的禅学思想得以落实的重要举措。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弘忍的“役力以申供养,法侣资给足焉”这一点,我们在上文中已经提到了道信大师的“农禅”作风,而这一作风在弘忍这里似乎更为突出了。
弘忍继承道信以来耕作自给的传统,不辞劳苦,“役力以申供养”,使禅宗僧团可以不靠政府供给,得以自己养活自己,后来的《百丈清规》用文字形式固定了这一传统,成为禅宗团体生活的法典。唐朝安史之乱后,地方割据势力连年内战,很多城市成为废墟,靠政府供养以及靠租税养活的那些佛教团体无法维持,逐渐消散,独有禅宗自给自足,照常生存,并得到了发展。就因为他具有满足僧供的能力,因而也就能够巩固具有数百众规模的寺院道场,使所有的禅者都能住持修道。
事实上,在禅者中,尤其是后世的禅者,他们或“芒鞋踏破岭头云”,或“竹榻蒲团不计年”,以证悟那本来具足的清净自性。他们之中有的经过不少艰辛已经证得了,只是最后缺少一位高明禅师的点悟;有的禅者证悟到了见性的边际,则缺少一位高明的禅师给他点拨一下,从而使之藉此增上缘而开悟。这些,在丛林中都是常见的事情。
弘忍的东山法门,以今日的观念来看,类似一所东山农禅学院,其中既有往来参学的短训班学僧,又有常住东山的在院学僧。也由于弘忍的东山法门既农禅并重,又能将禅修贯彻于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之中,以故非但僧供不乏,而且僧行精纯;加之东山法门能广摄群机,所以凡来这所僧学院的禅者,都会蒙获法益。
◎六祖慧能大师
讲到中国禅宗的第六代祖师慧能和尚的公案,这是谈禅与讲中国哲学思想史的人,最乐于称道的事。
——《禅宗与道家》
六祖慧能,生于唐贞观十二年(638),俗姓卢,祖籍范阳人,因为他的父亲在唐高祖武德年间谪官至岭南新州(广东新兴县东),便落籍于此。慧能三岁丧父,后移南海,家境贫困,靠卖柴养母。有一天,因负薪到市上,听到别人读《金刚经》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一段,便有所领悟,别人告诉他这是黄梅(湖北)的禅宗五祖弘忍大师平常教人读的佛经,他因之有寻师之志。咸亨元年(670),他把母亲安顿后,便北上到了韶州曹溪,正遇上村人刘志略领他出家的姑姑手持《涅槃经》来问字。
慧能说:“我虽不识字,但还了解其义。”尼姑不解地问:“既不识字,如何解义?”慧能说:“诸佛妙理,非关文字。”对方闻其言,深为惊异,遂告乡里耆老,竞相来礼敬,遂请慧能居于当地的宝林古寺,称他为卢行者。
在宝林寺没住多久,慧能又到乐昌西石窟,从智远大师学禅。大师劝他到黄梅东禅寺去从弘忍受学。咸亨三年(672),慧能到了黄梅东山,五祖弘忍见着他就问:“居士从何处来,欲求何物?”慧能说:“弟子是岭南人,唯求作佛!”弘忍说:“你是岭南人,又是獦獠(当时中原对南方少数民族的称呼),如何堪作佛?!”慧能说:“人有南北,佛性岂有南北?和尚佛性与獦獠佛性无别;和尚能作佛,弟子当能作佛。”五祖听了,便叫他跟着大家去做苦工。他说:“弟子自心常生智慧,不离自性,即是福田,和尚要我做何事?”五祖说他根性太利,便叫他到碓房去做舂米的苦工。
慧能在碓房踏碓八个月,当时东山禅众已达七百人。五祖渐渐老去,有一天为了考验大众禅解的浅深,准备付以衣法,他便命各人作偈呈验。
在众多弟子中,有一位首席的上座师,名叫神秀,学通内外,素来为大众所宗仰。神秀很想继承衣钵,但又怕因为出于继承衣钵的目的而去作这个偈子,违法了佛家的无为而作意境。所以他就在半夜起来,在院墙上写了一首偈子:
身是菩提树,
心为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
勿使惹尘埃。
这首偈子的意思是,要时时刻刻地去照顾自己的心灵和心境,通过不断的修行来抗拒外面的诱惑和种种邪魔。这说的是一种入世的心态,强调修行的作用,而这种理解与禅宗大乘教派的顿悟是不太吻合的。当第二天早上大家看到这个偈子的时候,都说好,而且都猜到是神秀作的而很佩服的时候,弘忍看到了以后没有作任何的评价。
当庙里的和尚都在谈论这首偈子的时候,在碓房做苦工的慧能也叫别人带他去看这首偈子,他听别人说了这个偈子,当时就说这个人还没有领悟到真谛。众僧人便笑他说:“庸流何知,勿发狂言。”他答道:“你不信吗?我愿意和他一首。”于是他自己又作了一首偈子,央求别人写在神秀的偈子旁边: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
这首偈子很契合禅宗的顿悟的理念,持一种出世的态度:世上本来就是空的,看世间万物无不是一个空字,心本来就是空的话,就无所谓抗拒外面的诱惑,任何事物从心而过,不留痕迹。这是禅宗的一种很高的境界,领略到这层境界的人,就是所谓的开悟了。
五祖看到这首偈子,问明是谁写的之后叫来了慧能,当着他和其他僧人的面说:“写得乱七八糟,胡言乱语!”并亲自擦掉了偈子,然后在慧能的头上打了三下就走了。
这时只有慧能理解了五祖的意思,于是夜半三更,他悄悄走进五祖的禅房,五祖禅坐在本位上,对坐在对面的慧能又征问他初悟时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一语,得到直接透彻的回答后,又为其讲解了《金刚经》的实证智慧。慧能便于言下大彻大悟,遂说:“一切万法,不离自性。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
五祖听后印可说:“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若识本心,见自本性,即名大丈夫、天人师、佛。”随即传付衣钵。
慧能跪下来承接衣钵,问:“法则既受,衣付何人?”
五祖说:“昔达摩祖至,人未之信,故传衣以明得法。今信心已熟,衣乃争端,止于汝身,不复传也。且当远隐,候时行化。所谓受衣之人,命如悬丝也。”
慧能又问:“当隐何所?”
五祖说:“逢怀即止,遇会且藏。”
慧能顶礼以后,五祖送到九江的驿站台边,叫慧能上船,慧能随即摇橹,五祖说:“应该是我度你。”
慧能答道:“迷时师度,悟时自度。度名虽一,用处不同,能蒙师传法,今已得悟,只应自性自度。”
五祖印可说:“如是!如是!以后佛法,由你大行。”
禅宗最大的一宗公案,即是五祖要传衣钵时,神秀和慧能两个弟子所提出的悟道诗,也由于这宗公案,使得禅宗分为顿悟与渐悟两派。而中国禅宗道统的继承人中,也产生了一位最富传奇色彩、最具禅意的禅师。
因临别时五祖叮嘱慧能南去暂作隐晦,待时行化,因此他回到广东曹溪后,隐遁于四会、怀集(广西怀集县)二县间。过了十余年,至广州法性寺,值印宗法师讲《涅槃经》,因有二僧辩论风幡,一个说风动,一个说幡动,争论不已。慧能便插口说: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你们的心动!大家听了大为诧异。印宗便延他至上席,请问深义,慧能回答,言简理当。
不久,慧能辞众归曹溪宝林寺,于此说法三十余年。延和元年(712)慧能回到新州小住,命门人建报恩塔。先天二年(713)圆寂于新州国恩寺,世寿七十六。弟子等就在那一年迎其遗体归曹溪。宪宗时(806—820)赠以大鉴禅师谥号,柳州刺史柳宗元为撰《曹溪第六祖大鉴禅师碑并序》。元和十年(815)刘禹锡因曹溪僧道琳之请,又撰《曹溪大师第二碑》。
有关六祖最初得道开悟的事迹,几种不同版本的《六祖坛经》与禅宗各种典籍的记述大体并无多大出入。南怀瑾先生指出,中国禅宗,自五祖弘忍始教人念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便可由此入道,一变达摩大师以《楞伽经》印心的教学方法,这只能说是教授法的改变,对于禅宗的宗旨,并无二致;《金刚经》以明心见性为主旨,处处说明般若(智能)性空的真谛,其中的修行求证方法,以“善、护、念”三字为重点,以“过去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而说明性空实相,以“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为指标。
不思善,不思恶
“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哪一个是你的本来面目?因此惠明禅师开悟了。这个“哪个”就是疑情,是问号;可是一般后世学禅的看了《坛经》,都看成是肯定的句子。以为六祖说,你不思善,不思恶,正这个时候,“那个”就是你本来面目。那是错了!以为修到最后没有分别心,没有妄想,不思善不思恶,达到这样就悟道了,完全错了。
——《答问青壮年参禅者》
慧能呈偈,获得了五祖弘忍的印可,得衣钵后即遵师命避往南方传道。五祖付法后不再上堂说法,僧人们觉得奇怪问其原因,五祖说:“我传持的禅道已有人得法了,为什么还要问?”众人问:“谁得衣法?”五祖说:“能者得。”于是引发了一场追寻慧能抢夺衣钵的因缘。
《六祖坛经》上说,当众僧听说这个一字不识的舂米者竟了解弘忍大师禅法真谛时,都大为吃惊,并且心怀不平,前往拦截,想夺取五祖传给慧能的袈裟和钵。追了近两个月,由于路途遥远,大部分人都折回去了,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将军出身的惠明和尚。在慧能到达大庾岭时渐渐被追了上来。
慧能见状便将衣钵扔到大石上,说:“此衣只表示个信物而已,岂可力争吗?”便藏到草丛中。惠明到了近前,拾起衣钵却没有动,大声唤道:“行者!行者!我为法来,不为衣来。”
慧能听了,这才从草丛中出来,盘坐于石头之上。惠明施礼毕,说道:“望行者为我说法。”
慧能说:“汝既为法而来,可屏息诸缘,勿生一念,吾为汝说。”
明,良久,慧能说:“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唐代口语,“与么”即“这样做”),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
惠明言下大悟,随即又问道:“上来密语密意外,还更有密意否?”
慧能说:“与汝说者,即非密也。汝若返照,密在汝边。”
惠明说:“惠明虽在黄梅,实未省自己面目。今蒙指示,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不思善,不思恶”是《坛经》里多次出现的话语。不思善不思恶,是指真心没有善恶,讲善讲恶是普通心。善恶代表相对的认识的两个方面,它可以指任何东西:黑与白,是与非,真与伪,美与丑,肯定与否定,天堂与地狱等等。常人的思维习惯于将一切事物相对地分为善恶、是非,然后执着一方,而抛弃另一方。这是一般众生心。“不思善,不思恶”即是六祖点化人不要偏执二端、断人我妄识而识得本来面目而言的。
“正与么时”指的就是相对的认识尚未产生之时。本来面目存在于善恶二分法之前。重视本来面目就是要超越二分法而进入“无念”状态,即“不思有无,不思善恶,不思有限无限,不思计量,不思觉悟,也不思被觉悟,不思涅槃,也不思得涅槃”。
六祖慧能在《坛经》中说:“《金刚经》是以无念为宗,以无相为体,以无住为本。”这三句话就说明真心要无相、无念、无住。但真心起妙有,就是以大悲心广度众生,广行方便,这样来生心,就是菩萨心了。《金刚经》上讲“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它有两种功夫,一种功夫无所住,二是要生其心。什么无所住?不住相,内不住我,外不住六尘。不要住相,住了相它就贪染,就有我执,就有法执。“而生其心”,生什么心呢?内心清净、无所住以后,真心的妙用,就是对众生大悲,起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之心,一心度众生,一心行方便。“应无所住”的“心”,即是唯心的本体,真心的本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