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怀瑾先生指出,惠明追到六祖后声明是为道而来,因此六祖先叫他“屏息诸缘,勿生一念”,过了好一阵儿(明,良久),六祖便问他:“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这里所说的“那个”,不是肯定语气,而是表示质问的,也就是问他:当你在心中不思善,不思恶,毫无思想的这段时间中,哪一个才是你的本来面目?
后人读《坛经》,因为很少做禅宗的切实工夫,便把“良久”一句的意义忽略掉了,又将“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的“那个”,看作肯定的指示话语,由此便认为此心在“不思善,不思恶”之时,就是心性的本元,所以才有“无善无恶便是心性之体”的误解。倘若真是这样,痴呆的人与丧失思维意识的心理病者,或神经有障碍的病人,都可算作禅的境界了。因而真正的“悟”,是在做到“不思善,不思恶”时,心境一段空白处,产生一切妙悟的境界,才能算作禅宗的初悟——只能说是初悟,也就是六祖所说的“密在汝边”,秘密在你自己那边的开端。
风幡不动,仁者心动
有人往往把风幡案中的“是仁者心动”一句话,便当作已经了解了禅宗的心法,那真与禅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了,如果这样,用现在心理学的分析,岂不也能够做到禅的境界,更何必谈禅呢!
——《禅宗与道教》
唐高宗时,秘得禅宗五祖传衣授法的慧能大师,已在南方潜修多年,这一天他来广州法性寺(光孝寺)听印宗法师讲经。寺前因为法师讲经而竖起了幡旗。由于印宗禅师远近驰名,因此大批的人从各地涌到。其中有两位和尚见到广场中飘扬的幡旗,便开始议论起来。其中一位说:“呀,刮风了(风动)。”另一位僧人反对道:“是长幡飘起来了(幡动)。”二僧互不服气,争执不休。
这时慧能大师进言道:“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仁者心动。”
一语惊醒众人,四座叹服。
这是六祖慧能初出山时一则著名的公案。慧能大师的惊人之语即是后世禅宗所谓的机锋,机会教授法的一种妙语。南怀瑾先生指出,尽管六祖归结为“仁者心动”,但此“心”并非是禅宗指示明心见性的法要,而类于“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的隽语,好比“云驰月驶,岸动舟移”,能说谁在动?谁在静吗?所以,这即是佛学“唯识”学所说的,境风吹识浪,一切情感思维,都从外境之风吹起的“依他起”之理,并非是佛法禅宗心要的那一与宇宙万法同根,“圆成实性”的心性之体的“心”。
其实,风动也好,幡动也罢,都不过是对“风、幡皆动”这同一现象的描述,只是观察的角度不同,——一个因风吹而幡动,强调风;一个因幡动而知风吹,强调幡,因而描述的内容也就各有所重,以至于大相径庭。之所以争执不休,说到底,还是他们的心不安静。六祖所言及的“仁者心动”之“心”,全无其它,即是我们众生的那颗一有机会就要全力发作产生执妄的心。正因为有这个“心”在,才让他们忘记了身份(和合僧),忘记了正在做的事情(听经),而“心随境转”。
我们的生活何尝不是这样呢?每天都会遇到众多烦恼事,有的人对此来去运用自由,没有感到内心被填满,或者被世事堵塞而感到痛苦不堪;有的人却怨声载道,哭诉世事带来的烦躁与不安。其实“万物皆空无,一切唯心造”。心不动,天下万物皆静止;心一动,则无物不动。人们总执着于外物的现象而忽略了自己的本性真心。
慧能大师在《坛经》有言:“如是一切法,尽在自性。自性常清净。日月常明,只为云盖覆,上明下暗,不能了见日月星辰,忽遇惠风吹散,卷尽云雾,万象参罗,一时皆现。世人性净,犹如清天。……忘念浮云盖覆,自性不能明,遇善知识(使人悟入佛道者)开真法,吹却迷妄,内外明彻。于自性中,万法皆见。一切法在自性,名为清净法身。”人的本性本来清净,具先天的智慧,只因一向被妄念的浮云所盖覆,所以未能自悟。只要得到善知识的开导,灭除妄念,就能内外明彻,顿见真如本性,自成佛道。所以,大师又说:“自性迷,佛即众生;自性悟,众生即是佛。” “前念迷即凡,后念悟即佛。”迷悟是一念之差,本性只要一念相应,众生自我认识本心,即是佛了。成佛并非另有佛身,自性就是佛。这也就是所谓“见性成佛”或“顿悟成佛”。
如何见性成佛?“此事须从自性中起。于一切时,念念自净其心,自修其行,见自己法身,见自心佛,自度自戒。”六祖于《坛经》中深入浅出地说明如何见性,并提出了五种方法。
戒——“自心中无非、无恶、无嫉妒、无贪嗔、无劫害。”心里没有一切的是非,没有一切的善恶,没有嫉妒心,没有贪心、嗔心,没有土匪打劫害人的事。
定——“睹诸善恶境相,自心不乱。”观看一切善恶境界,心里不动摇。
慧——“自心无碍,常以智慧观照自性,不造诸恶;虽修众善,心不执着;敬上念下、矜恤孤贫。”自己不要障碍自己,不要自己和自己过不去,要常用智慧灼破无明,观照自性,诸恶不作。但要广修众善,而心不执着。像梁武帝问达摩祖师“我造寺、度僧、布施、供养有什么功德呢?”这就是有所执着了。
解脱——“自心无所攀缘,不思善,不思恶,自在无碍。”没有攀缘心,若有所攀缘,就是没有放下,总想着这件事,这就是邪念,而不能得到解脱。不思善也不思恶,完全能自在而无所障碍。
解脱知见——“不可沉空守寂,即须广学多闻,识自本心,达诸佛理,和光接物,无我无人,直至菩提,真性不易。”不可执着到空上而顽守空寂。为何要广学多闻?是为方便引领众生见性。解脱者要能不住法相,知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要识自本心,通达一切的佛理,和光接物。什么是“和光”呢?大家共同生活于世,你行你的道,我行我的道,各行其道而不相妨碍,这就是和光。“接物”即是接引众生,接引众机。应众生机而说种种法,令众生离苦得乐,而不执着于度众生的功德。因而《金刚经》有言:“灭度一切众生已,而无有一众生实灭度者。”无人、无我、无众生、无寿者,一切是诸法空相。所以要明白真义,直至菩提。无所执着,真性不易而成佛。
这即是慧能所说的“自性五分法身香”,此外就是“无相忏悔”。在各种宗教中,忏悔都是很重要的,如基督教认定人有原罪,必须忏悔才能得救。慧能的无相忏悔,目的在于消除有生以来为求生以及满足名利和食色等欲望,和他人产生的一切冲突、争执、诈骗和种种邪恶妄想的言行。事实上这些都是生物的本能,有时我们说这是兽性,也是人人都有的。如果能彻底地忏悔,那么就可以减少良心的不安,同时防止今后再造同样的错误。人的一生,都与他人一环一环连环相扣起来的,每一次恶业的造成,就有可能引来一次相对的反应,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以多大的程度反应回来,都是难以预知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恶声至必反之”,这是人同此心的。今天的忏悔,一方面是为过去的错误道歉,一方面是绝不在将来重犯这些恶业。而且一旦遭到从前造恶所受的反应时,能坦然地去接受,不要再冤冤相报下去,至少可以使自己的未来,减少许多荆棘和阻碍。
◎牛头禅初祖法融
达摩禅的一脉,自五祖弘忍继承亲传衣钵以后,又同时旁出金陵(南京)牛头山法融禅师一系。递相传授到初唐和盛唐之际。流风所及,地区则遍于安徽、江、浙与长江下游一带,声望则影响到唐朝的宫廷,尤有过于五祖以后的北宗神秀之声势。因此研究唐代的文化思想史,及隋、唐以后的禅宗发展史,倘若只以六祖慧能一系,涵盖一切,便有以偏概全之失,实在不明隋、唐以后文化思想发展的趋势。
——《禅话》
禅宗最显中国佛教之精神,而要探索这种精神之源,不应只从慧能始。禅宗到唐代五祖门下发展出南能北秀二系,但有一家却是在这二系之外的,推其祖为牛头法融。
释法融生于公元594年,润州延陵(在今江苏丹阳县境)人。俗家姓韦,十九岁时,读尽翰林坟典。这些世俗书籍,不能满足他求知的欲望。因此他叹息说:“儒道俗文,信同糠秕,般若止观,实可舟航。”(《续高僧传》)于是放弃儒道而改学般若三论学。当时的三论重镇在茅山,法融便上茅山出家。另据道宣的记载,当时法融的家里正准备为他定亲,他得知后,才逃往茅山躲避。
传统的说法是他从炅法师披剃出家,继从朗法师研习经教多年,所学经教有《中论》、《百论》、《十二门论》、《华严经》、《大品般若经》、《大集经》、《维摩经》和《法华经》等多种经论。他还到各地参访,向名师求教。其时有邃法师和旷法师分别在盐官(浙江海宁)和永嘉(浙江东南)两地弘法,法融先后前去听讲。他对经论有了比较深入的研究之后,认为“慧发乱踪,定开心府,如不凝想,妄虑难摧”,于是他就回到茅山隐居,在林中习定二十余年。由于长期修定而引发智慧,终“大入妙门百八总持”。“百八总持”即指《楞伽经》中大慧菩萨提出一百零八句问佛法,佛以一百零八句作答。
武德七年(624),房玄龄整肃僧籍,每州只存一寺,每寺仅准留三十人,其余还俗编户,法融进京陈情说理,表文“文理卓明,词彩英赡”。房玄龄提出只要法融还俗,其家乡的四千多僧众即可依旧不动。法融依令还俗回了老家。这一救法举动,使他在当地得到很高的声望。以后他再度出家,但不知确切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