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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明初的戏曲作家们 (3)

《千金记》写韩信事,当即《南词叙录》所著录的《韩信筑坛拜将》。钱遵王注《南词叙录》此本上云:“《追贤》一出乃元曲。”正和《曲品》的“韩信事佳,写得豪畅。内插用北剧”的话相合。此剧演作极盛,盖以其排场异常热闹。写项羽故事的《楚歌》、《别姬》数出,传唱者尤多。其凄凉悲壮处固不仅此。其上卷写韩信未达时的困厄重重,所如不合的情绪,也很动人。《还带记》叙裴度未遇时,穷苦不堪。卜者视其相当饿死。一日在香山一寺中,拾得玉带数条,即以还给原主。以此阴德,反得富贵荣华。后中进士,做宰相,平淮西,皆有赖于还带的一件事。未免过于重视因果报应之说。

姚静山所作,《曲录》著录的有《双忠记》、《金丸记》及《精忠记》三本。但这个记载实不可靠。《曲品》云:“武康姚静山仅存一帙,唯睹《双忠》。笔能写义烈之刚肠,词亦达事态之悲愤。求人于古,足重于今。”静山所作盖只有《双忠》一帙。《金丸》、《精忠》都非他的作品。《曲录》盖误将《曲品》所著录的《金丸》、《精忠》等二剧,并《双忠》而连读了。《双忠记》(《双忠记》有富春堂刊本)极激昂慷慨之致,一洗戏文的靡弱。写张巡、许远困守孤城,城破,骂贼以死。死后身为厉鬼,兴阴兵,助杀元凶。乱平,二人庙食千古。最后的张、许为厉鬼杀贼事,如果不增入,似乎气氛更可崇高些。中间,像第十三折写招募勇士事:“[四边静]逆胡狂猰殊猖獗,生民困颠越。募士远行师,终将破虏穴。裹创饮血卧霜月。

一剑靖边尘,归来朝金阙!”其雄概不似岳飞的咏唱《满江红》吗?《精忠记》(《精忠记》有《六十种曲》本,又富春堂刊本《岳飞破虏东窗记》也即此书,唯略有异同)写岳飞破虏救国,而为秦桧所不容,卒定计于东窗之下,用“莫须有”三字杀了飞。飞死后成神,而桧和妻王氏不久亦死,却被打入地狱受无涯之罪。此记无作者姓名,而来历却极古。南宋的说话人,已有以敷衍《中兴名将传》为专业的。宋、元戏文中,有《秦桧东窗事犯》一本,元杂剧亦有《秦太师东窗事犯》一本。

《南词叙录》于著录那本宋、元戏文以外,于“本朝”之下,又有《岳飞东窗事犯》一本,下注“用礼重编”。此《精忠记》也许便是用礼重编的一本。(富春堂刊本的《岳飞破虏东窗记》与《六十种曲》本的《精忠记》大部相同,当即系一书。《六十种曲》本似经改编。)《金丸记》(《金丸记》有清内府抄本,传抄本)作者也无姓名。《曲品》云:“元有《抱妆盒》剧。此词出在成化年。曾感动官闱。内有佳处可观。”近来流行的《狸猫换太子》时剧,即起源于此。宋帝无嗣,李宸妃有孕生子,乃为刘妃所抵换。后太子即位,事大白,乃迎母归宫。其中《盒隐潜龙》、《拷问前情》等出,文辞虽有窃元剧处,情节却很曲折可观。(用礼疑即周礼,即周静轩。)

苏复之的《金印记》和王济的《连环记》,同被《曲品》列于“妙品”中,至今尚演唱不衰。苏复之的生平里居俱未知。《玉夏斋传奇十种》本,题作《金印合纵记》(《金印记》有李卓吾《批评》本,《玉夏斋传奇十种》本,暖红室刊本),一名《黑貂裘》,下写“西湖高一苇订正”。此高氏订正本究竟与原本的面目相差得多少,惜未得他本一细校,无从知道。苏秦刺股事,本能感动一般失意的人。故《曲品》云:“写世态炎凉曲尽。真足令人感喟发愤。近俚处具见古态。”

王济字雨舟,浙江乌镇人,官横州通判。所作《连环记》(《连环记》有传抄本),散出常见于剧场,原本近始被发见(惜仍缺佚一部分)。《曲品》云:“词多佳句,事亦可喜。”吕布、貂蝉事,元剧有《连环计》。雨舟此作更以细针密缝的功夫,曲曲传达出这三国故事中最错综动人的一则,其流行遂远在《古城记》等其他三国传奇之上。

沈寿卿名受先,里居未详。《曲录》著录其所作四本:《银瓶记》、《三元记》、《龙泉记》及《娇红记》。《曲品》仅以后三本为受先作,《银瓶记》则未著作者姓氏。今存《三元记》(《冯京三元记》有《六十种曲》本)一本。按《南词叙录》载《商辂三元记》及《冯京三元记》,皆明初人作。《曲品》云:“冯商还妾一事尽有致。”则受先所作乃《冯京三元记》。徐渭评此记多市井语。《曲品》也说:“沈寿卿蔚以名流,雄乎老学。语或嫌于凑插,事每近于迂拘。然吴优多肯演行,吾辈亦不厌弄。”记写贾人冯商,四十无子,妻劝纳妾。他买得一妾,其父张公,盖以析运偿官而货女者。商慨然以女还之,不取原聘。以此,天赐佳儿,少年时高捷三元。“[桂枝香]听他哀情凄惨,使我勃然色变。你双亲衰老无儿,何忍把你天伦离间。小娘子不须泪涟,不须泪涟,把你送归庭院。”“[唐多令]一见好心惊,还疑梦里形。”所谓“市井语”,或即指这些。

当正德的时候,为南京曲坛的祭酒者有陈铎和徐霖。铎有大名,霖则今人罕知之。周晖《金陵琐事》云:“徐霖少年数游狭斜。所填南北词,大有才情,语语入律。娼家皆崇奉之。吴中文征明题画寄徐,有句云:乐府新传桃叶渡,彩毫遍写薛涛笺,乃实录也。武宗南狩时,伶人臧贤荐之于上,令填新曲,武宗极喜之。余所见戏文《绣襦》、《三元》、《梅花》、《留鞋》、《枕中》、《种瓜》、《两团圆》数种行于世。”又云:“武宗屡命以官,辞而不拜。中更事变,拂衣遂初。既归而名益震,词翰益奇。又几二十年竟以隐终。”霖字髯仙,应天人。今所传《绣襦记》,《曲品》归于“作者姓名有无可考”者之列。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则以为薛近兖作,不知何所据。因《曲品》有“尝闻《玉玦》出而曲中无宿客,及此记出而客复来”语,更造作妓女们共馈金求近兖作此记以雪其事的一个故事。

像那么伟大的一部名著《绣襦记》,当不会有第二部的。髯仙以作曲名,我们似宜相信周晖的记载把此剧归还给他。《绣襦》(《绣襦记》有李卓吾《批评》本,陈眉公《批评》本,凌氏朱墨刊本,《六十种曲》本,暖红室刊本)实为罕见的巨作,艳而不流于腻,质而不入于野,正是恰到浓淡深浅的好处。这里并没有刀兵逃亡之事,只是反反复复地写痴儿少女的眷恋与遭遇,却是那样的动人。触手有若天鹅绒的温软,入目有若蜀锦的斑斓炫人。像《鬻卖来兴》、《慈母感念》、《襦护郎寒》、《剔目劝学》等出,皆为绝妙好辞,固不仅《莲花落》一歌,被评者叹为绝作。他的《三元记》,今未见。《商辂三元记》有几出见于《摘锦奇音》、《玉谷调簧》诸书。但像“会同张三李四,去送商家小儿”(《雪梅吊孝》)云云,那样俚俗之语,却决不会出之于《绣襦记》作者的笔下的。故那部《三元记》恐怕不会是他作的。

陈罴斋,未知里居,作《跃鲤记》(《跃鲤记》有富春堂刊本)。《南词叙录》载《姜诗得鲤》一本,当即此剧。姜诗孝母事,不过一般的“行孝”故事的老套,但其妻的被出而恋恋不合,却写得极好。《芦林相会》叙那位弃妇之如何恳挚的陈情于故夫之前,任何人读了,都要为之感动泣下的。

《南词叙录·宋元旧篇》中有《莺莺西厢记》一本,“本朝”下,又著录李景云编的《崔莺莺西厢记》一本。未知此李景云是否即“斗胆翻词”的李日华?(景云又编《王十朋荆钗记》)日华的《西厢记》(《南西厢记》有《西厢六幻》本,《六十种曲》本,暖红室刊本)有“嘉靖万年春”语,似作于嘉靖间。但《百川书志》却记录着:“海盐崔时佩编集,吴门李日华新增。凡三十八折。”此崔时佩的生存时代自当在嘉靖以前。(曾有人误以此李日华为万历时的李君实。君实尝自辩之。而陆采在他所作的《南西厢记》,也恣意地攻击着《李西厢》。故此李日华当然决不会即是万历时的李日华的。)

徐时敏(《曲录》作时勉,误)作《五福记》(《五福记》有传抄本),今存。叙徐勉之救溺还金,拒色行义诸事,终获厚报于天君,享种种福。他又尝改《孙郎埋犬传》。

无名氏所作传奇,在明初是很多的。徐渭所载“本朝”戏文,十之七八无作者姓氏。此种传奇,散佚最易,而幸存于今者也还不少。《南词叙录》所著录者,如《玉箫两世姻缘》、《张良圯桥进履》及《高文举》等皆有全本存在。《玉箫两世姻缘》当即为《唐韦皋玉环记》(《玉环记》有富春堂刊本,慎余堂刊本,《六十种曲》本),写韦皋及妓女玉箫的再世姻缘。其中所叙韦皋为张延赏婿,不为所重,又迫女改嫁等事,大似《刘知远白兔记》。而玉箫的病思及写真,似曾给《牡丹亭》和《燕子笺》的作者们以一个重要的暗示。此记排场紧张,文辞也极为本色,是这时代的第一流的作品。惜作者已无可考了。《张良圯桥进履》当即为《张子房赤松记》(《赤松记》有金陵唐氏刊本)。张良事,宋、元话本里有《张子房慕道记》(见《清平山堂话本》)。《赤松记》后半或即本于彼。

唯前半写子房散千金,求勇士,椎击始皇于博浪,因进履于圯桥,得黄石公书,遂成诛秦灭楚兴汉之功等事,气势殊为壮阔,恰和最后之功成身退,悠然逝去,成一黑白极分明的对照。其中插入子房妻妾事,似是狃于传奇中不得不有女性的习惯。《高文举》当即《高文举珍珠记》(《高文举珍珠记》有文林阁刊本),写高文举因欠官银,求救助于王百万;百万以女金真妻之。后文举入京,一举状元及第。被丞相温阁所迫,不得已又娶其女金定。中因老苍头的挑拨,在王金真寻夫入京时,金定乃加以很酷刻的待遇。最后,文举、金真夫妇重得相会,温阁也罢官。剧情大似《琵琶记》,唯后半不同。温女远不若牛女之贤,故遂更生出许多惊波骇浪出来,增益全剧的紧张的气氛不少。又有《八不知犀合记》,今有《陈槚调奸》、《夜宴失儿》二出,见于《群音类选》卷二十一,写的是唐伯亨因祸得福事,盖本之于元代戏文的《唐伯亨八不知音》。

其他无名氏传奇,或改订前代戏文,或出自杜撰,或规模古剧的情节而加以变化,或为教坊所编,或为无名文士们的手笔,在这时代出现得不少。他们却又成为后来戏剧家们所写的诸传奇的张本。盖此时代在实际上乃为一个承前启后的一个时期。有许多见存的富春堂、文林阁、世德堂、继志斋以及闽南书肆的所刊的无名氏传奇,又见选于万历间诸戏曲选本的许多传奇,也都可疑为这个时代的产物。唯以其无甚确据,姑都留在下文再讲。

参考书目

一、《续录鬼簿》 明贾仲明编,有天一阁旧抄本,传抄本。

二、《南词叙录》 明徐渭著,有《读曲丛刊》本,有《曲苑》本。

三、《曲品》 明吕天成著,有暖红室刊本,有《重订曲苑》本。

四、《曲录》 王国维编,有《晨风阁丛书》本,《重订曲苑》本,《王忠悫公遗书》本。

五、《曲海总目提要》 无名氏编(传为黄文编,但不可靠),有上海大东书局铅印本。又抄本提要未被大东本收入者尚有不少。

六、《元曲选》 明臧晋叔编,有原刊本,有石印本。

七、富春堂所刊传奇 明万历间金陵唐对溪刊。相传,其所刊传奇有十集一百种之多。但未知十集是否已完全刊毕,今所见者已有五十种左右。

八、文林阁所刊传奇 明万历间金陵唐氏刊,所刊今知者有十种。

九、世德堂所刊传奇 明万历间金陵唐氏刊。此三唐氏似为一家;时代当以富春堂为最早,而世德堂为最后。世德堂或已入天启时代。

十、继志斋所刊传奇 明金陵陈氏刊。

十一、传为李卓吾、陈眉公、玉茗堂诸家批评的传奇,在万历间刊布得不少,刊行的地域以苏、杭、闽南为主。又有魏仲雪批评传奇数种,刊于闽南。

十二、《群音类选》 明胡文焕编,此书极罕见,原书凡二十六卷,见存十六卷,珍籍遗文,往往赖是而见。

十三、明刊戏曲选本极多,刊行的地方,似以闽南为最重要,若《玉谷调簧》、《摘锦奇音》、《时调青昆)等,皆为很重要的资料。

十四、《六十种曲》 阅世道人编,汲古阁刊本,道光翻刻本。

十五、暖红室所刊传奇 清刘世珩编,校刻不精。

十六、沈璟的《南九宫谱》,徐子室、钮少雅的《九宫正始》,吕士雄的《南吕定律》,庄亲王的《南北九宫大成谱》里,也有很多可资参阅的东西。

十七、《盛明杂剧》初、二集 明沈泰编,有原刊本,有武进董氏刊本。

十八、《奢摩他室曲丛》 吴梅编,商务印书馆出版,仅出二集而中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