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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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杜甫 (2)

他所写当时一般社会的苦难的情形,可于《新安吏》、《潼关吏》、《石壕吏》、《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等作中见之。《新安吏》、《石壕吏》、《新婚别》、《垂老别》所叙的都是征兵征役的扰苦。“客行新安道,喧呼闻点兵。……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白水暮东流,青山闻哭声。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这是集丁应征的情形。但农民们是往往躲藏了以避征发的,于是如“石壕吏”者便不得不于夜中捉人。“老翁逾墙走”了,力衰的老妪只好“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在这些被征发的丁男里,有的是新婚即别的,于“沉痛迫中肠”里,新妇还不得不安慰她的夫婿道:“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连老翁也不得不去。“子孙阵亡尽,焉用身独完!”于是他遂“投杖出门去……长揖别上官”,也顾不得“老妻卧路啼”了。

他在天宝十年所作的《兵车行》,也是写这种生离死别的情形的。“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是沉痛之至的诅咒但较之《新安吏》等篇,似尤未臻其深刻。人类的互相残杀,是否是逼不得已的呢?驱和平的农民们、市人们,教他们执刀去杀人,是否发狂的举动?1914年的欧洲大战,产生了不少的非战文学出来。安史之乱,也产生了杜甫的这些伟大的诗篇。不过甫只是替被征发的平民们说话,对于战争的本身,他还没有勇气去直截地加以攻击,加以诅咒。他的《潼关吏》是叙述士卒筑潼关城的情形的;颇寓劝诚意:“请嘱防关将,慎勿学哥舒。”这样的风格,后来便为白居易的“新乐府”所常常袭用。《无家别》是叙述乱后人民归家时的情形的,“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这场大乱,真的把整个社会的基础都震撼得倒塌了。

第三期是从他于乾元二年的冬天到成都起,直到他死为止(759—770)。中间虽也曾由蜀播迁出来,但生活究竟要比第二期安定、舒服。所以他这十一年中的诗,往往都是很恬静的,工致的,苍劲的,与中年时代的血脉喷张,痛苦呼号者不同。虽也有痛定思痛之作,但不甚多。为了生活的比较安定,所以这时代的诗写得最多,几要占全集的十分之七八以上。在这时,他似又恢复了从容游宴之乐。他的浣花里的居宅似颇适意。可望见江流,又种竹植树,以增其趣。他纵酒啸咏,与田夫野老相狎荡,无拘检。《秋兴》八首,为这时期的代表作,兹录其一: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

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驰。

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

他仍未忘怀于国家的大事。

他是一位真实的伟大的诗人。不惟心胸的阔大,想象的深邃异乎常人,即在诗的艺术一方面,也是最为精工周密,无瑕可击的。“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他是持着那么慎重的态度来写作的,而他的写作,又是那样的专心一意,“语不惊人死不休”,故所作都是经由千锤百炼而出,而且是屡经改削的。(他自己有“新诗改罢自长吟”语。)他还常和友人们讨论。(《春日忆李白》:“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然而他还未必自满。我们于“晚节渐于诗律细”一语,也可见其细针密缝的态度来吧。他最长于写律诗,他的七言律,王世贞至以为“圣”。他的五言律及七言歌行以至排律,几无不精妙。在短诗一方面,虽论者忽视之,但也有很隽妙的篇什,像《漫成一首》:

江月去人只数尺,

风灯照夜欲三更。

沙头宿鹭联拳静,

船尾跳鱼泼刺鸣。

置之王、孟集中还不是最好的东西吗?所以后人于杜,差不多成了宗仰的中心,当他是一位“集大成”的诗人。离他不到五十年的元稹,已极口地恭维着他:“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使仲尼考锻其旨要,尚不知贵其多乎哉。苟以为能所不能,无可无不可,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韩愈也说:“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凡大诗人没有一个不是具有赤子之心的,于杜甫尤信。他最笃于兄弟之情,而于友朋之际,尤为纯厚。他和李白是最好的朋友,集中寄白及梦白的诗不止二三见而已。李邕识他于未成名之时,故他感之最深,严武助他于避难之顷,故他哭之尤恸。(他有《八哀诗》历叙生平已逝的友人。)

也为了他是满具着赤子之心的,故时时做着很有风趣的事,说着很有风趣的话。相传有一天,他对郑虔自夸其诗。虔猥道:“汝诗可已疾。”会虔妻痁作,语虔道:“读吾‘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立瘥矣,如不瘥,读句某;未间,更读句某。如又不瘥,虽和、扁不能为也。”他又有《戏简郑广文》一篇:

广文到官舍,系马堂阶下。

醉即骑马归,颇遭官长骂。

才名四十年,坐客寒无毡。

赖有苏司业,时时与酒钱。

也是和郑虔开玩笑的。郑虔(郑虔见《新唐书》卷二百二《文艺中》)是当时一位名士,有“郑虔三绝”之称,必定也是一位很有风趣的人物。惜他的诗,仅传一首,未能使我们看出其作风来。

杜甫死于大历五年(770年)。他的影响要到了元和、长庆之间才大起来。大历、贞元间的诗人们,对于他似都无甚关系。他乱后僻居西川,死于耒阳。虽是时时得到京城里的消息,知道“同学少年皆不贱”,却始终不曾动过东游之念。

现在,为了方便计,姑将十几位大历的诗人们述于本章之后。

五七言诗的发展是很奇怪的,经了千百年的发展,只有一步步的向前推进,却从不曾有过衰落的时期。变体是一天天的多了;诗律是一天天的细了;风格是一天天的更变幻了,诗绪是一天天的更深邃了。到了开元、天宝之时,体式与诗律是进展到无可再进展了,却又变了一个方向。作家们都在不同的风格底下,各自有长足的进展。王、孟、李、岑、高,风格各自不同,杜甫更与他们相异,其他无数的开、天诗人们也都各自有其作风。照老规矩是,一种文体,极盛之后,便难为继。但五七言诗体却出于这个常例之外。经过了开、天的黄金时代,她依然是在发展,在更深邃、更广漠地扩充她的风格的领土。继于其后的是大历时代。大历时代的诗人们很不在少数,其盛况未亚于开、天。其中,最著者为韦应物、刘长卿、顾况、释皎然、李嘉祐诸人,更有所谓大历十才子者,也在这个时代的诗坛上活动着。

韦应物,京兆长安人,少以三卫郎事明皇。晚更折节读书。建中三年,拜比部员外郎,出为滁州刺史。久之,改左司郎中,又出为苏州刺史。应物性高洁,所在焚香扫地而坐,唯顾况、刘长卿、丘丹、秦系、皎然之俦,得厕宾客,与之酬唱(《韦苏州集》十卷,有汲古阁刊本,席氏刊本,项翻刻宋本,《四部丛刊》本)。评者谓:“其诗闲澹简远,人比之陶潜,称陶韦云。”白乐天谓:“韦苏州五言,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苏东坡也说:“乐天长短三千首,却逊韦郎五字诗。”(白苏二人语,均见宋葛立方《韵语阳秋》引)应物风格虽闲远,但与其说他近渊明,不如说他较近于孟浩然。真实的渊明的继人,应是王维而非应物。他和浩然相同,往往喜用自然景物来牵合拢来烘托自己的情绪。像“流水赴大壑,孤云还暮山,无情尚有归,子行何独难”(《拟古诗》),“携酒花林下,前有千载坟……聊舒远世踪,坐望还山云”(《与友生野饮效陶体》),“天边宿鸟生归思,关外晴山满夕岚。立马欲从何处别?都门杨柳正毵毵”(《送章八元秀才》)等都是。但像《上皇三台》:

不寐倦长更,披衣出户行。

月寒秋竹冷,风切夜窗声。

之类,却别有一种幽峭之趣。

刘长卿(《刘随州集》十卷,有明活字版本,席氏刊本,《四部丛刊》本),字文房,官至随州刺史。皇甫湜尝道:“诗未有刘长卿一句,已呼宋玉为老兵矣。”其为人所重如此。每题诗不言其姓,但言长卿而已。因人谓:“前有沈、宋、王、杜,后有钱、郎、刘、李。”乃道:“李嘉祐、郎士元焉得与予齐称耶!”长卿诗,意境幽隽者甚多。像“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逢雪宿芙蓉山主人》),“荒村带返照,落叶乱纷纷。……野桥经雨断,涧水向田分”(《喜皇甫侍御相访》),“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别严士元》),“春草雨中行径没,暮山江上卷帘愁”(《汉阳献李相公》)等,何减于渊明、右丞。唯往往贪多务得,未免时多雷同的想象,用此为累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