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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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变文的出现 (2)

这种新文体的“变文”,其组织和一部分以韵、散二体合组起来的翻译的佛经完全相同;不过在韵文一部分变化较多而已。翻译的佛经,其“偈言”(韵文的部分)都是五言的;而变文的歌唱的一部分,则采用了唐代的流行的歌体或和尚们流行的唱文,而有了五言、六言、三三言、七言,或三七言合成的十言等的不同。在一种变文里,也往往使用好几种不同体的韵文。像《维摩诘经变文》第二十卷:

我见世尊宣敕命,令问维摩居士病。

初闻道着我名时,心里不妨怀喜庆。

金口言,堪可敬,无漏梵音本清净,

依言便合入毗耶,不合推辞阻大圣。

愿世尊,慈悲故,听我今朝恳词诉。

这是以七言为主,而夹入“三三言”的。像《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

或有劈腹开心,或有面皮生剥。

目连虽是圣人,急得魂惊胆落。

目连啼哭念慈亲,神通急速若风云。

这是以七言、六言相夹杂的。但大体总是以七言为主体。这种可唱的韵文,后来便成了“定体”。在宝卷和弹词一方面,其唱文差不多都是如此布置着的。鼓词的唱文,也不过略加变化而已。

说到“变文”的散文一部分,则更有极可注意之点在着。我在上文说到唐代传奇文及古文运动时,皆曾提起过,唐代的通俗文乃是骈俪文,而古文却是他们的“文学的散文”。这话似乎颇骇俗。但事实是如此。以骈俪体的散文来写通俗小说,武后时代的张在《游仙窟》里已尝试过。今日所见的敦煌的变文,其散文的一部分,几没有不是以骈俪文插入应用的。更可证明了这一句话的真实性。自六朝以至唐末好几百年的风尚,已使民间熟习了骈偶的文体。故一使用到散文,便无不以对仗为宗。尽管不通,不对,但还是要一排一排地对下去。这是时代的风气,无可避免的。只有豪杰之士,才开始知道用“古文”。古文之由“文学的散文”解放而成为民间的通用的文字,那是很后来的事呢。像中晚唐时代,所用的散文,殆无不是如下列一样的:

阿修罗,执日月以引前;紧罗,握刀枪而从后。于时,风师使风,雨师下雨,湿却嚣尘,平治道路。神王把棒,金刚执杵。简择骁雄,排比队伍。然后吹法螺,击法鼓,弄刀枪,振威怒。动似雷奔,行如云布。

——《降魔变文》

“变文”之存于今者,就已发现者而言,已有四十余种。现尚陆续在出现。她不仅是敦煌写本里最重要的东西,也将是敦煌写本里除佛经外,最常见的东西了。今将讲唱佛经故事的变文与讲唱非佛经故事的变文,分为两部分,择其重要者略叙于下。

讲唱佛经故事的变文,最重要者是《维摩诘经变文》。《维摩诘经》原是释经里最富于文学趣味者之一,复被讲唱者将这故事作为“变文”,放大了许多倍,更成为一部宏伟无比的杰作;可以说我们文学史里未之前见的一部大“史诗”。今所知者,已有二十卷之多,但其间残缺了不少。经文的一百余字,这位伟大的讲唱者总至少要把她演成三四千字,写得又生动,又工致,又隽妙。可惜我们至今仅获读其数卷,尚不能将所残存者抄录得全耳。《文殊问疾》第一卷,藏上虞罗氏,叙述佛使文殊到维摩诘处问疾事。佛先在会上,问五百圣贤,八千菩萨,皆曰不任,无人敢去,结果是文殊应命而去。巴黎所藏的,有第二十卷,叙的是,佛使弥勒菩萨、光严童子等去问疾,而彼等皆不欲去,并追述往事,声诉所以不能去之故。卷末有“广政十年八月九日在西川静直禅院写此第廿卷”云云。当是抄写者的所记。

北京图书馆藏有《持世菩萨》第二卷,叙述持世菩萨坚苦修行,魔王波旬欲破坏其道行,便幻为帝释之状,从二千天女,鼓乐弦歌,来诣持世修行之所,但持世不为所惑事。其描状极绚丽隽好之致:

波旬自乃前行,魔女一时从后。击乐器者,喧喧奏曲,响聒青霄;爇香火者,澹澹烟飞,氤氲碧落。作奢衣美貌,各申窈窕仪容。擎鲜花者,共花色无殊;捧珠珍者,共珠珍不异。琵琶弦上,韵合春莺;箫笛管中,声吟鸣凤。杖敲羯鼓,如抛碎玉于盘中,手弄秦筝,似排雁行于弦上。轻轻丝竹,太常之美韵莫偕。浩浩喝歌,胡部之岂能比对。妖容转盛,艳质更丰。一群群若四色花敷,一队队似五云秀丽。盘旋碧落,婉转清霄。远看时意散心惊,近睹者魂飞目断。从天降下,若天花乱雨于乾坤;初出魔宫,似仙娥芬霏于宇宙。天女咸生喜跃,魔王自己欣欢。此时计较得成,持世修行必退。

容貌恰如帝释,威仪一似梵王。圣人必定无疑,持世多应不怪。天女各施于六律,人人调弄五音。唱歌者诈作道心,供养者假为虔敬。莫遣圣人省悟,莫交菩萨觉知。发言时直要停藤,税调处直如稳审。各请擎鲜花于掌内,为吾烧沉麝于炉中。呈殊颜而剩逞妖容,展玉貌而更添艳丽。浩浩箫韶前引,喧喧乐韵齐声。一时皆下于云中,尽入修禅之室内。(吟)魔王队仗利天宫,欲恼圣人来下界。广设香花申供养,更将音乐及弦歌。清冷空界韵嘈嘈,影乱云中声响亮。胡乱莫能相比并,龟慈不易对量他。遥遥乐引出魔宫,隐隐排于霄汉内。香爇烟飞和瑞气,花擎寮乱动祥云。琵琶弦上弄春莺,箫笛管中鸣锦凤。

又有《降魔变文》,本于《贤愚经》,叙舍利弗和六师斗法事。六师凡五次输败,遂服佛家的威力,不复与佛为梗。前在《敦煌零拾》里,仅见到一小部分,已惊其宏伟奇丽,不可迫视。今得读全文,更为快心!其描述佛家与六师的斗法,以《西游记》的孙行者、二郎神的斗法对读之,《西游记》只有“甘拜下风”耳。姑举一段:

六师闻语,忽然化出宝山,高数由旬。钦岑碧玉,崔嵬白银,顶侵天汉,竹芳薪,东西日月,南北参辰。亦有松树参天,藤萝万段。顶上隐士安居,更有诸仙游观,驾鹤乘龙,仙歌聊乱。四众谁不惊嗟,见者咸皆称叹。舍利弗虽见此山,心里都无畏难。须臾之顷,忽然化出金刚。其金刚乃作何形状?其金刚乃头圆像天,天圆只堪为盖,足方万里,大地才足为钻。眉郁翠如青山之两崇,口犹江海之广阔。手执宝杵,杵上火焰冲天。一拟邪山,登时粉碎。山花萎悴飘零,竹木莫知所在。百僚齐叹希奇,四众一时唱快。故云,金刚智杵破邪山处。若为:

六师忿怒情难止,化出宝山难可比,

崭岩可有数由旬,紫葛金藤而覆地。

山花郁翠锦文成,金石崔嵬碧云起。

上有王乔丁令威,香水浮流宝山里。

飞仙往往散名华,大王遥见生欢喜!

舍利弗见山来入会,安详不动居三昧。

应时化出大金刚,眉高额阔身躯。

手持金杵火冲天,一拟邪山便粉碎。

于时帝王惊愕,四众忻忻。此度既不如他,未知更何神变?

但在许多讲唱佛教故事的变文里,最为流行者还是《目连救母变文》,这变文有种种不同的本子。伦敦有《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一卷,巴黎有《目连缘起》,北京有《目连救母变文》数卷;事实皆大同小异,文句也多相同的。可见这故事在当时流传的普遍,固不仅张祜之戏白居易以“《目连变》”云云也。在这些异本里,以伦敦的一本为最完备。首有序,叙七月十五日“天堂启户,地狱门开”,盂兰会的缘起;末有“贞明七年辛巳岁四月十六日净土寺学郎薛安俊写”云云。这故事成为后来宝卷、戏文的张本,至今在民间尚有很大的势力。这变文叙述佛的弟子目连,出家为僧,以善因得证阿罗汉果。

借了佛力,他上了天堂,见到父亲,但母亲却不知何在。佛说:“她在地狱中呢。”目连便遍历地狱,历睹惨状,最后到了阿鼻地狱,才见到他母亲青提夫人。她借佛力,出了这地狱,但不能出饿鬼道,见食即化为火。目连悲戚,无法可施。佛乃教他于七月十五日建兰盂大会,可以使她一饱。但她饱后,忽又不见。乃已转生人世,变为黑狗之身。最后,目连又借佛力,使她脱离了狗身,到天上去受快乐。这部变文,虽没有《维摩诘》、《降魔》的伟宏奇丽,但关系极大。在中国的一切著作里,这可以说是最早的详尽的叙述周历地狱的情况的;其重要有若《奥特赛》(Odyssey)、《埃涅阿斯纪》(Aeneid)及《神曲》诸史诗。

此外,尚有《佛本行集经变文》、《八相成道经变文》、《有相夫人升天变文》、《佛本生经变文》、《地狱变文》等,皆较为简短,且俱首尾残缺,不知其原名为何。在其间,《佛本生经变文》,叙述释迦牟尼以身喂饿虎的事,其结构也殊宏丽,且就其字体看来,实是中唐的写本,今所见的变文的写本,时代无在其前者。

讲唱非佛教故事的变文,今所知者有:《列国志变文》,叙述伍子胥的故事(巴黎也藏有一卷《伍子胥》);《明妃变文》,叙述王昭君和番事;《舜子至孝变文》,叙述舜的故事。《舜子至孝变文》恐怕是最早的把舜的故事传说化了的;写那瞽叟历次的受了后妻的鼓弄,要想设计陷害舜。而舜也每次都得脱逃出来。颇富于“神仙故事”的趣味。大约其中是附加上了不少民间故事的成分进去了吧。最奇特的结构,是每次后母要陷害舜时,总是说着:

自从夫去辽阳,遣妾勾当家事,前家男女不孝。

瞽叟听完了后妻的陷害之计后,也总是说道:

娘子虽是女人,设计大能精细。

这是任何变文里所不曾见过的格调。《列国志变文》,也极有堪以注意处。其间叙伍子胥逃难时,见到他的妻子,但不敢相认。他妻子乃举药名以暗示他:“妾是仵茄之妇,细辛早仕于梁。就礼未及当归,使妾闲居独活”云云,这大约也是民间所最喜爱的“文章游戏”的一端吧。《明妃变文》已缺首段,其结束,则叙明妃在胡,抑抑不乐而死。死后,汉使祭她的青冢。这大约便是后来的明妃投黑水而死的传说的前驱。《明妃变文》分上下二卷,在上卷之末,有云:

上卷立铺毕,此入下卷。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消息,使我们可以明白后来的许多“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云云,在中国的最早的根源是在什么地方。宋人“话本”之由“变文”演变而来,这当也是例证之一吧。

参考书目

一、《沙州文录》二卷 蒋斧编,罗福苌补;有上虞罗氏铅印本。

二、《敦煌零拾》七卷 罗振玉编,有上虞罗氏铅印本。

三、《敦煌遗书第一集》 法国伯希和、日本羽田吉合编,有上海东亚考古会印本。凡大小二册,为一部。

四、《敦煌劫余录》 陈垣编,有新出铅印本。

五、《敦煌掇琐》 刘复编,第一辑已出版,有中央研究院印本。

六、《佛曲叙录》 郑振铎著,见于《小说月报》号外《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