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樊之地,素被称为“天下之腰脊”,一肩挑南,一肩担北,北通河南,西抵巴蜀,南达湖广,东进江淮。自古南北相争,襄樊先受其兵。襄樊失陷,大宋边防被拦腰截断,江汉千里,暴露于元军的兵锋之下。
雪融冰消,天时渐暖,至元十一年匆匆来到,依照宋历,是为咸淳十年。年初,忽必烈传旨征讨大宋。不料三月间,史天泽夜巡军营,偶感风寒,竟然一病不起。他年过古稀,气血早衰,挨了两天一夜,便撒手而亡。
伯颜率众将祭奠一番,安慰过史氏家人,方才告别。梁萧随众出了史府,心中恹恹不乐:“土土哈、李庭嚷着建功立业,便如史天泽一样又如何呢?功名利禄,难道能带入泥土么?”正自寻思,忽听伯颜道:“梁萧。”梁萧抬眼一瞧,却见伯颜目光炯炯,说道,“你随我来。”抖缰疾行,策马直奔城门,梁萧莫名所以,悻悻跟在后面。
到了城外,四野荒芜,寥寥几个农夫,面目愁苦,在田间慢慢行走。襄樊十年大战,城内城外十室九空,万顷良田尽皆沦为了战场。
忽见一只野兔跳出草丛,撒腿狂奔,一只黄狼衔尾追出,前爪按地,凌空扑向野兔头顶。此时忽生异响,一支鸣镝掠至,从黄狼颈上没入,射入野兔背脊。
伯颜吐了口气,正要放下强弓,忽听半空传来清亮雁叫,侧身引弓,但见一队大雁,排成人字向北飞去。伯颜张弓良久,却没放箭,凝望雁阵远去,弛弦叹道:“梁萧,你射过大雕么?”梁萧摇头。
伯颜长笑道:“怒马骋大漠,惊弓落猛禽,那才是真正的畅快。可惜,大宋未灭,难以北还啊!唉,不知这一仗打到什么时候?”梁萧听了这话,才知伯颜引弓不发,竟是生出故乡之思,不觉心口一热,说道:“不打仗最好!”话一出口,又觉不妥,心想:“若不打仗,怎么报仇?”
伯颜看他一眼,笑道:“梁萧,我上次下令打你,你还嫉恨我吗?”他见梁萧拧眉不语,心知他怨气未平,不由笑道,“算我不好,但你以下犯上,也做过头了。当时若不打你,只得砍你脑袋了。”梁萧也知他说得不错,不由微微苦笑。伯颜一抬眼,鞭指一座古庙道:“咱们去那里看看!”
二人到庙前,只见墙垣颓败,门前立着一方石碑。伯颜翻身下马,屏退左右,手抚碑顶,沉吟不语。梁萧见碑下有石龟驮负,上镌许多文字,斑驳脱落,似乎年代已久了。
伯颜忽说:“梁萧,你知这石碑来历吗?”梁萧摇头。伯颜手指前方土庙:“这是羊太傅庙,用来祭祀晋人羊祜。这羊祜是汉人中的名将,当年司马氏灭亡东吴,一统三国,都是出自他的主意。可惜的是,这人想好了消灭东吴的计谋,却没有活到平定天下的一天,生前几度上表伐吴,都被皇帝回绝。他壮志难伸,每望南方都落泪不止,故而这碑又叫‘堕泪碑’。”他沉默时许,看了梁萧一眼,“你可知天下为何会有战争?”梁萧一怔,如实道:“我不知道!”
伯颜道:“说来也简单,只要数国并存,便免不得战争。”梁萧奇道:“数国并存?”伯颜笑笑说:“想当年,我蒙古诸部纷争,千余年战火不息。直至太祖出世,凭天纵英明,武略神机,经历种种艰难困苦,始将蒙古人合并如一,令其再不争斗。你也想必知道,汉人斗得最狠的时候,都是诸侯割据的时候,上有春秋战国,下有三国两晋,唐代之后,朝代兴替更如走马,先是五代十国,后有宋辽交锋,再后来宋、金、夏、大理、吐蕃五国攻战,杀戮极惨。现如今,金、夏、大理、吐蕃虽灭,却有宋元争雄,可说四百年纷争从未平息。”
梁萧忍不住问:“这么说,定要天下一统,才无战争么?”伯颜道:“这话说得对!自古以来,有识之士莫不想廓清海内、混一天下。唯有四海如一,方可致以太平。这羊祜堕泪,哭的不是一人荣辱,而是天下苍生!今日的大宋仿佛当年的东吴,一日不平,南北必然征战不息,既有战事,最先吃亏的,就是两国百姓了。”
梁萧皱眉道:“干吗非得打打杀杀?和和气气岂不更好?”伯颜摆手道:“你见过不吃绵羊的老虎么?我们厉害,可打汉人;汉人强了,也会打我们!汉将霍去病就说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大汉雄强了,北击匈奴;大唐昌盛了,征服突厥,攻打高丽;大宋太宗,不也打过契丹么?嘿,只怪他不自量力,打不过人家罢了。”
梁萧沉吟道:“这么说,有国家之分,便有强弱,有强弱之别,便有战争!”伯颜并不正面答他,话锋一转:“听说你伙伴死了?”梁萧默然点头。伯颜叹道:“你为人讲义气,那是很好。不过,一人性命与亿万苍生相较,孰轻孰重呢?”
梁萧一怔。伯颜走了数步,忽地转过身子,厉声说道:“所谓人生苦短,堂堂七尺男儿,当挽强弓,跨烈马,平定天下!便如羊祜一般,千年以后尚有美名流传。若为一个人的生死,成日伤心满怀,唉声叹气,试问百年之后,谁还记得你梁萧呢?”他手指田中农夫,“你和这莽汉村夫,又有什么分别呢?”
梁萧从来胸无大志,行事只凭意气,从未想过什么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听了这番言语,微觉茫然。伯颜眼中神采飞扬,朗声道:“最好的牛皮鼓,轻轻一碰,就能发出雷一样的声音。最聪明的人,不用我说太多的道理!你流着成吉思汗的血,你的才干让世人妒忌。”他手臂一挥,冷笑道,“刘整区区降将,又算得了什么?”
梁萧年少血热,听得这话,脱口道:“大元帅……”嗓子一哽,竟说不下去。伯颜摆手笑道:“你明白就好,不必说出来。如今史天泽死了,我将他的兵马交给你统帅,你敢接手么?”梁萧愣了一下,微微笑道:“韩信将兵,多多益善。”伯颜打量他一眼,笑骂:“你这小子,倒是大言不惭。”他目光一转,忽又遥望南方,“只愿这次一统天下,千秋万代,永无战争。”梁萧听到这话,心头剧震,喃喃道:“千秋万代,永无战争……”他念了两遍,不胜向往,凝视远方旷野,不觉一时痴了。
是年七月,宋度宗赵基心力交瘁,病故于临安。同年,贾似道立年仅四岁的赵显为帝,一手把持朝政,封锁前方消息。大宋朝野惶惶,风雨飘摇。伯颜得细作禀报,心知时机成熟,率大军二十万,顺汉水南下。其间靳飞、云殊屡兴义军,但宋军将庸兵弱,义军拼死作战,也是杯水车薪。
当年冬天,元军渡过长江,伯颜率兵夹江而进。大宋兵部尚书吕师夔,殿前指挥使范文虎等重臣大将纷纷投降,献媚取宠,丑态百出。
襄樊陷落,贾似道始终封锁消息,不料前方一败涂地,再也掩盖不住。消息传到临安,大宋举朝震惊,力请贾似道亲征退敌。贾似道被逼无奈,命夏贵为副帅,统领水陆大军二十万,战船三千余艘,逆江西进,与元军交战于鲁港。
两军对圆,十余万元军齐声发喊,如江上惊雷,顺流而下。宋人陆上兵马虽弱,但精熟水战,逆流奋击。双方久战未决,夏贵心中发虚,忽趁众人不觉,掉船就逃。这时间,贾似道搂着酒杯,靠着爱妾香肩观战。他对军阵一窍不通,眼看双方厮杀激烈,也不知谁胜谁负。乍见夏贵经过帅船,忙叫:“胜了么?”夏贵嚷道:“抵不住了!”贾似道大惊失色,他本是泼皮出身,再也不顾斯文,跳脚大骂:“贼厮鸟,也不早说?”匆匆拉着爱妾,“扑通”一声,跳上了早已备好的快船,咬着夏贵的屁股,一前一后,飞也似逃了。
有人瞧见正副统帅先后走脱,大声叫喊起来,前方宋军闻声,斗志烟消。军中将领纷纷逃走,一时间,军中自相冲突,乱成一团。元人趁势进击,宋军兵败如山,降者十余万,粮草辎重全部失落。
鲁港败绩传到临安,大宋朝野怒不可遏。谢太后命将贾似道革职拿办,流放循州,这时贾似道众叛亲离,束手就擒,押解中途为官差所杀。
鲁港战败以后,江淮宋军斗志全无,或逃或降,鲜有抵抗。元军兵分三路,梁萧沿江南东进,不日抵达京口,忽得伯颜将令,命他返回扬州。
梁萧抵达扬州,伯颜召集诸将,会于中军大帐。伯颜神色阴沉,说道:“圣上有旨,命征宋大军暂停南下,准备西巡。”梁萧奇道:“为何西巡?不打大宋了么?”
阿术沉着脸道:“西北出了乱子!窝阔台的孙子,叶密立的海都乘我大军南征,西北空虚,纠集西北诸王,在塔那思河边结盟,认为圣上施行“汉法”,践踏了太祖遗训。诸大叛王集结铁骑二十余万,以海都为首,越过了阿尔泰山,直逼旧都和林。”
伯颜皱眉道:“海都足智多谋,善于用兵,乃是圣上的劲敌。圣上如今犹豫难决,让人传话说:‘朕两度攻打,两度无功而返。眼看伯颜此次成功,海都又来生事。若为南方沼泽之地,丢了北方大好基业,好比得了羊,丢了牛,得不偿失。’是以命我与宋廷议和,划江而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