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殊道:“水禽鱼龙阵变化奥妙,离了我,其他人不能驾驭。嗯,不走水道,就走陆上,我们可以少带人手,趁夜出城。万请大人苦守月余,以待我练好阵势。”
吕德又连说危险,靳飞固请出城,他这才答应。靳飞因形势危急,当夜召集人手,与云殊、方澜一道,系绳于腰,垂出城外。吕德目视众人身影消失于黑夜之中,吁了口气,忽地拜倒在地,涩声说:“云公子,时穷势迫,无法挽回,吕某思虑再三,终是狠不下心肠,断送一城百姓。大宋安危,就交给你了。”眼中含泪,冲着众人去处拜了三拜,站起身来,对发呆的亲兵道,“传我将令,封好府库,毁掉天罡破阵弩。号令三军,明日午时三刻,开门降城!”
梁萧从帅帐返营,一路上胸口便似堵了什么,百姓的哀号声声在耳,一旦闭上双眼,城中的惨景就历历涌现。他不禁心想:“大宋的城池成百上千,难道每攻一城,便有一战?唉,沙场上兵对兵、将对将,赌生赌死也罢了,如果牵连无辜百姓,实在叫人为难。兵法常说‘不战而屈人之兵’,但真有不战而胜、不伤百姓的战法么?”
他冥思苦想,也想不出一个万全的法子,焦躁间,生出一个念头:“我发誓灭宋,难道错了……”这念头只如火光一闪,又被掐灭,他咬牙寻思,“妈常说:‘大丈夫言出必践,不可自毁誓言。’我折弓为誓,与阿里海牙折箭一样……”他心中烦闷,不愿回营与诸军相会,径自打马来到阿雪帐前,只听帐内传来兰娅的声音,似乎在说一个故事。走进一看,只见阿雪趴在床上,大眼瞪圆,听得津津有味,见梁萧进来,笑道:“哥哥来得正好!兰娅姐姐在讲故事,叫什么一千一夜……”兰娅掩口笑道:“是一千零一夜。”
阿雪笑道:“对,一千零一夜。”梁萧看她笑靥如花,神色欢欣,心头略略一宽,说道:“兰娅,多谢你看顾她。”兰娅笑道:“你尽会假客气。”抚着阿雪的肩,“阿雪很可爱,我也喜欢她。”梁萧叹道:“可惜太笨,跟你沾染些聪明气儿也好。”阿雪笑道:“是呀,我最爱听姐姐讲故事,姐姐千万陪着阿雪,说上一千零一个晚上。”
兰娅一笑,笑容有些勉强,柔声道:“可惜,姐姐只能给你说一个晚上了。”阿雪一怔,不明其意。梁萧却露出惊讶,问道:“兰娅,你要去哪儿?”兰娅眉间一黯,叹道:“襄阳炮已成,城破在即,我不想看到三日后城破时的惨象,还是先走的好。”梁萧道:“三日后或许会降城也说不定。”兰娅深深看他一眼,冷冷说:“你能断定么?”梁萧张了张嘴,却没出声,一时如坐针毡,忍不住站起身来,踱来踱去。
兰娅叹道:“破城必屠,向来是蒙军的通例。当年旭烈兀大汗西征,攻破了报达城(按:蒙古对巴格达的称呼),屠杀了整整三天,直到城中再无壮年男子。老师每每说起那件事,都是无比伤心。”她的口气力持平静,眉眼却已微微泛红。
梁萧心中冰冷,说道:“你老师与蒙古人仇深似海,又为何还要设计回回炮?”兰娅叹道:“大元皇帝是天下蒙古人的共主,他对伊儿汗下了旨意,老师倘若违背,那么马拉加的智慧之光将会永远熄灭。这次本该老师前来,但他年纪大了,走不了这么远的路程,爸爸和我才代替他来这里。”
梁萧一时默然,兰娅凝视他说:“梁萧,襄阳炮是魔鬼的手臂,木霹雳是地狱的孽火。你已让魔鬼从烈火中复生,若还继续征战,将来即便死去,灵魂也难得安宁。”梁萧微觉生气,放声道:“兰娅,你诅咒我吗?”兰娅苦笑道:“你是了不起的聪明人,一定会明白我的话。老师已然年迈,就像高山顶上的积雪,一阵大风吹过,就会簌簌坠落。梁萧,你放下长枪和弓箭,随我去马拉加吧!你是当今伟大的数家中之最伟大者,一定能继承我的老师,成为新的贤明者之王。”
两人的对答均用回语,阿雪听不明白,只觉两人脸色凝重,帐中的空气也似凝固住了。她呼吸艰难,心儿突突直跳,低头捻着衣角,偷眼望去,梁萧的额上青筋凸起,脸色阵红阵白,几次欲要开口,却终究没吐出一个字。阿雪正觉奇怪,忽见兰娅转头笑道:“阿雪,还要听故事吗?”阿雪连连点头。
兰娅又说了两个极好听的故事,夜色渐沉,阿雪听着听着,困意上来,伏在她怀里睡去。兰娅将她平放在床上,盖好被子。阿雪的脸上挂着笑意,似乎进入了《一千零一夜》的世界,正与王子公主一起冒险。兰娅与阿雪相交短暂,却已深深喜欢上她的纯真无邪,想到离别在即,心酸难言,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泪水包含不住,点点滴落在阿雪脸上。阿雪咿唔一声,若有所觉,兰娅忙拭了泪,转出帐外。梁萧也钻出帐子,说道:“兰娅,我送你回去。”
两人并骑到了扎马鲁丁帐外,梁萧张了张嘴,终究没能出声。正要掉转马头,忽听兰娅道:“梁萧!”梁萧回头一看,兰娅翻身下马,亭亭站在月华深处,神色不胜凄楚。
梁萧心跳加快,问道:“有事么?”女子静静看着梁萧,幽蓝的眸子闪闪发亮,缓缓说:“明天早上,我在东边官道上的亭子等你,希望你改变主意。”梁萧心头微微一乱。兰娅忽地捂脸,飞也似奔入大帐。
梁萧目送她投入浓浓的夜色,心思起伏难平。一会儿想到父亲的死状,一会儿又想到母亲临别时的眼神,一会儿想到花晓霜娇怯怯的身形,一会儿又想到柳莺莺的嫣然笑语。时光流转,月已中天,凉风徐来,梁萧悚然而惊,只觉眼角微微潮湿。他跨上战马,回望襄阳,心中一阵说不出的厌倦:“三日后宋军不降,又会怎样?如果刘整滥杀无辜,说不得,我豁出这条性命,杀他个落花流水。”
他主意已定,心头重负稍微减轻,打马转回百丈山大营,还未近前,就听人声鼎沸。梁萧情知出了大事,飞马入营。一个钦察骑兵见他,迎上来叫道:“将军,宋人闯营!”梁萧道:“人多吗?”钦察士兵道:“人不多,武艺厉害。土土哈他们很生气,一路追上去了!”梁萧心头一震,急道:“去了哪儿?”钦察士兵手指东南方向。
梁萧不及多问,拍马便走。追出不足二里,就看地上散落许多人马尸体,有元人,也有宋人,有的身中十数箭,如同刺猬;有人扼住钦察兵的脖子,腹部却被弯刀戳穿,二人张口突目,僵死一处;还有人长矛刺穿马腹,将钦察兵连人带马穿在一处,钦察兵的长矛却将他钉在地上。双方的死状惨烈无比,当是两军在此遭遇,恶战一场。
梁萧驰马狂奔,心急如焚,忽见前方缓缓行来二百余骑,为首的正是土土哈。王可怀抱一人,不时伸手抹泪。梁萧望得队伍中没有杨榷,心子不觉下沉。众人见了他,拍马过来,一个个双眼红肿。梁萧瞧瞧王可怀中,那人正是杨榷,只是面色惨灰,气绝多时了。
梁萧眼前发黑,脑子里空白一片,恍惚听王可哽咽说:“梁大哥,又、又是那个贼子……”他便不说,梁萧也已瞧出来了,杨榷中的那剑,是从“大有”位出手,绕过护心镜刺入“膻中”穴,正是“归藏剑”的手笔。
土土哈将长矛一插,厉声道:“不杀了那个使剑的宋狗,我土土哈誓不还乡!”李庭、囊古歹、王可各各目透寒芒,高叫:“对!不报此仇,誓不还乡!”梁萧身为大将,不便在人前流露怯态,挥一挥手,转身就走。他一边拍马向前,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
当夜不及准备后事,梁萧帐中的灯火亮了一夜,众人围着杨榷尸身枯坐。直到次日午时,阿雪赶到,也伤心落泪一场,再见众人粒米未进,便张罗了一些稀粥,众人不忍相拒,只好用了。
梁萧被她一岔,才想起兰娅昨夜所言,匆忙上马。本以为兰娅已经走了,谁知离长亭尚远,忽见扎马鲁丁与兰娅坐在亭中,路上歇了百余兵士,想必是为护送二人。
梁萧略一犹疑,终究未能上前,下马退到路边。遥见兰娅神色焦虑,起身踱步,忽然间,扎马鲁丁站起身来,冲她低声说话,兰娅转过身子,肩头连连颤抖。扎马鲁丁叹了口气,又拍拍她肩,说了几句什么,兰娅呆呆站了一会儿,终于伸袖抹眼,翻身上了一匹阿拉伯马,缓缓向北行去。行了数步,她又回头张望,反复十余次,直到转过大道,再也不见。
梁萧上马眺望,尘烟未定,人影却无,心中不由一片空茫。他与兰娅相交未久,但志趣相投,谈论算学,浑忘日月。如今赵山、杨榷先后陨命,怨仇越结越深,终究无法轻易放下。也许过不了多久,他也会战死沙场,永沦幽冥,想到这儿,梁萧心灰意冷,怏怏策马回营。
第三日午时,襄阳城门洞开,吕德素衣白帽,徒步出城。伯颜得报,亲往受降,封吕德为襄樊大都督,随侍左右。
消息传入宋境,大宋朝野愁云惨雾,哀声一片。时人作诗叹道:“吕将军在守襄阳,襄阳十年铁脊梁。望断援兵无消息,声声骂杀贾平章。”贾平章便是贾似道,说他没援襄阳不免失实,可是吕德孤军奋战,死守十余载,宋廷却日益昏庸,将略不明,救兵始终难至,致使襄樊二城最终陷落。贾似道权奸乱国,实为襄樊沦陷的祸首,诗中不怪吕德降城,却怨贾似道祸国,足见世人心中自有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