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怜听他趁机贬低梁萧,不悦道:“我师父更厉害的功夫你还没见识过呢!”花镜圆哼了一声,小脸上多有不屑。风怜越发恼火,欲要辩驳却听他又道:“后来姑公公向奶奶拍胸脯,说带我出来必然平安。奶奶知他本事很大就放心啦,谁知出了门,秦伯伯和姑婆婆把我看得很紧,这不让做,那不让做,都说我是小孩。哼,他们也不过大我个几十岁,就这么瞧不起人。我偏要做出事来叫他们不敢小觑我。”
风怜莞尔道:“你要做什么事情,说来听听。”花镜圆板起小脸,正色道:“我要号召河北豪杰结成义军,打败元人鞑子,恢复大宋江山。”话一出口,风怜扑哧便笑出声来,梁萧尽管闭着眼也皱起眉来,神气古怪。
风怜笑得打跌,喘着气道:“就你么?小不点儿,哎哟,笑死我了!”花镜圆脸儿涨得通红,怒道:“你……你瞧不起我!”风怜见他羞怒交迸,眼角似要淌泪,心头一软,忍住笑道:“好啦,我怎么会瞧不起你?嗯,你再说说,怎么结成义军,打败鞑子?”花镜圆却拧过头去,气呼呼地道:“我才不说,你嘴里不笑,心里却笑!”
风怜瞧他早先大言炎炎,这会儿又孩气十足,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枯坐了一会儿,见他怒气消了才又逗他开口,花镜圆到底是小孩子,心思活跃禁不住挑逗,三言两语又跟风怜攀谈起来,但组建义军一事,任凭风怜如何询问他也绝口不提。
风怜听说花镜圆来自江南,便絮絮问到江南风景,花镜圆原也见识不多,只是从书本之中、长辈口里知道些许,但他心气高傲,不肯被人小觑,当下纵极想象,无中生有,将江南风景杜撰一番。他年纪虽小,但口才颇佳,风怜听得心生向往,说道:“师父,中土竟有这么好的地方,咱们来了要玩耍个够才好。”
梁萧去过江南,知道花镜圆底细,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小娃儿胡吹大气,真该好好揍一顿屁股。”当下哼了一声,并不理会。
风怜见他神气冷淡,不禁疑神疑鬼:“莫非我不经意触犯了他,惹他气恼?”一时心中忐忑,托了腮怔怔出神,花镜圆说到高兴处,没了听众,也觉无趣。
骤雨渐歇,只见残露凝珠垂于檐下,又听宝铎含风响出天外。沉寂间,塔下一阵喧哗,有人高叫:“白不吃,那狗贼就在上面么?”花镜圆探头瞧去,塔下围了百十人望着塔顶指点。白不吃身躯庞大,在其中分外显眼,只听他说道:“我瞧得清楚,梁萧那狗贼就在上面,跟他姘头坐在一处。”风怜羞怒已极,大骂道:“大肥猪,你不要血口喷人!”白不吃哼了一声,嚷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这小娘皮跟那狗贼厮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话未说完,一点青光闪过,正中白不吃面门,白不吃啊哟一声,口中流血吐出一颗门牙来。
花镜圆回头看去,见梁萧原样坐着,不禁心中好奇,猜想他一动未动又如何伤了对方。群豪怒气冲天破口大骂。骂声中,只见从人群里走出一人,国字脸,锉刀眉,身躯魁梧,望着塔顶扬声道:“梁萧,当日你在伏牛山杀我父亲,可还记得么?”梁萧道:“阁下是谁?”那汉子道:“蔡州陈鼎。”
梁萧那日在伏牛山杀人甚多,哪知有什么姓陈的好手,思忖间,又听陈鼎道:“杀人偿命,姓梁的,你若有胆,便下得铁塔与我决个生死。”声如金铁交击,豪气迫人。群豪纷纷翘起拇指,赞道:“好汉子。”
梁萧默然半晌,叹道:“你非我敌手,不要白白送命。”陈鼎高叫:“那又如何?人生在世谁无一死。陈某宁做死鬼,不做懦夫,哼,姓梁的,你不敢下来是么?好,我上来会你。”迈开大步,走向塔门,走出不到十步,忽听嗤嗤两下,陈鼎双腿骤麻,屈膝跪倒。这两记暗器来势奇快,陈鼎分明听得响声却也不及让开。群雄纷纷抢上,忽听叫声大起,靠近塔门的人纷纷倒地。
花镜圆始才看清,那暗器并非铁莲子、飞蝗石,却是梁萧从地砖上随手捻起的碎屑,不觉心里发怵:“砖屑轻微,不经风吹,但一过梁萧手指便逾越百尺,毫厘不差地击中对手穴道,这份内劲准头,天机宫中只怕无人能及。”思忖间,忽见陈鼎双手撑地,咬牙瞪眼向塔门缓缓爬近,额上青筋暴出,样貌十分狰狞。花镜圆见他如此神气,心头微觉害怕。
梁萧手指轻挥射出两粒砖屑,击中陈鼎双肘要穴。陈鼎四肢俱软趴在地上,情知报仇无望,心中悲不可抑,伏地大哭起来。风怜看得不忍,说道:“师父,天下没有解不开的结,你让他上来有话好说。”梁萧摇头道:“世上也有许多解不开的怨仇。这人性情刚直,为父报仇不死不休。我有事未了不能束手就毙,但若直面交手我不全力以赴,又未免辜负了他一片孝心。”说罢叹道,“如他所言,我就做个不敢出头的懦夫吧!”风怜微微皱眉,欲言又止。
塔下的武人越聚越多,联手向塔里猛冲,但梁萧坐镇塔顶,正是要借此地利叫众人无法围攻。群豪冲突数次都被他一一逼退。渐渐时已入夜,凄风挟了冷雨,紧一阵疏一阵地刮了起来。群豪入不得塔,只好退到一边的树林前避雨,嘴里兀自叫骂。这帮人出生草莽,不乏粗鄙轻佻之辈,骂了一阵不免涉及男女之事,口齿渐渐不堪。只听白不吃道:“老子在这里淋雨挨风,那狗贼倒是安逸快活,却不知他这会儿怎生摆布那个小娘皮?”另一人轻笑道:“那还用说,你白老二想得到的,他想得出来,你想不到的,他只怕也想到了,就看这个上,那个下,这个下,那个上,不消几个回合,扑通一声,哈哈,大伙儿猜猜怎么着?”旁人凑趣道:“怎么着?”那人嘿嘿笑道:“就看那娘们儿用力太猛,将那狗贼一家伙颠下塔来,摔他个七零八落,呜呼哀哉啦!”众人纷纷狎笑起来。
白不吃笑道:“罗大纲你这张鸟嘴,亏你奶奶的想得出这招。嘿,不过,那娘儿们可是个胡儿,皮肤白得跟奶似的,身子高挑,情如烈火,真来那么一下也未可知。”众人又笑。罗大纲笑道:“不错不错。可咱们千方百计要取那狗贼性命,倘若到头来却被一个雌儿拔了头筹,那也忒没脸。哈哈,那狗贼倘若这么一死,也算是扬名千古,遗臭万年,怕只怕咱们提前说破,叫他多了个提防……”
花镜圆对这下流言语不甚了了,只觉得风怜瑟瑟发抖,禁不住牵她手道:“姐姐你冷么?”风怜咬牙不语,伸手捏断一块檐瓦,忽地奋力掷出,罗大纲正说到口滑,忽听风声急来,慌忙抡起钢刀格挡,只听一声大响,钢刀脱手飞出林中,罗大纲龇牙咧嘴握着虎口,指缝间流出血来。
风怜没料到自己随手一掷威力强劲至斯,也觉诧异。回望梁萧,见他含笑点头,风怜胆气倍增,向塔下高叫:“谁再胡言乱语,姑奶奶打烂他的狗嘴。”塔下静了一静,群豪骂声又起,这一回更是猥亵下流。风怜气极,抓起檐瓦,没头没脑地向塔下掷去,她这些日子随梁萧苦练内功已有小成,虽不能收发自如,但手劲奇大又是居高临下,一时间,只听塔下痛叫声迭起。群豪扶着伤者狼狈后退,直到风怜再也掷打不着。
花镜圆看得有趣捂嘴偷笑,忽听夜风中送来一阵鸣金溅玉似的马蹄声,顷刻到了塔前,忽听一人叫道:“梁萧在么?”花镜圆喜道:“秦伯伯!”梁萧陡然睁开双目,拂袖起身,长笑道:“秦天王,久违了!”这一声用上内功,雄浑悠长,直如虎啸龙吟,大半个开封古城都能听见。群豪正要重开骂局,被这叫声一镇,各各噤声,一时悄然。
秦伯符朗声道:“梁萧,你也算是一世之雄,与小孩儿为难,不嫌害臊吗?”梁萧道:“我但求亲见晓霜一面,别无他想。”秦伯符哼了一声,说道:“既要求见姐姐,为什么又拿弟弟做人质?”梁萧道:“那又如何?难不成要我硬闯天机宫吗?”他顿了一顿,又道,“天王风采气度素来令我敬服。当年百丈坪上,阁下援手之德,梁萧也是铭感于心。如今天机宫与我恩断义绝,誓不并立,花无媸心机深沉,诡计百出,若不使出这个法子,只怕我今生今世也见不着晓霜一面。倘若晓霜亲来,身子无恙,我梁萧对天立誓,不但交回花镜圆,而且从此远走西域,终生不履中土!”
风怜听柳莺莺说起过往事,知道梁萧此次返回中原全为这个花晓霜。风怜千方百计随他前来,一半固是余情难了,另一半却也为了瞧瞧那花晓霜的样貌。她心底总是存有几分侥幸,忖想柳莺莺人才武功举世无匹,梁萧倘若倾心于她,自己倒也死心,那花晓霜却未必就有这份姿容才具。风怜自忖使些手段未始不能和她争个高低。故而听得梁萧这番言语,胸中酸溜溜的,好生不是滋味。
忽听一声清啸,塔下一道黑影冲天而起,不走塔门,双手勾着塔外飞檐,一起一落,顷刻掠上六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