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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良田 (13)

他们觉得声音太大了,山会不会倒下去?房子要吹毁了吧?洞里的精灵生气了吧?因为凡人住得太近了。怎么办哪?听说洞后面的隐蔽处还住着一条秃尾大蛇呢,据说这蛇是个姑娘生的,它每次去吃奶,那姑娘就吓晕了,那姑娘的父亲一怒拿菜刀砍它,它跑得快只砍去一截尾巴,从此它就住在山里再也不出来了,渐渐地也兴风作雨起来……哎呀!假如这秃蛇出来该多么可怕呀!听说它的眼睛像两个大灯笼,在村里常见山上有火球滚来滚去,那就是它的眼睛吧?不!那是狐狸炼丹哪。哟,山里还有老狐狸精,还能变成人哪,说不定那看庙的老人就是什么变的……在风雨交加的黑暗里,在这荒山破庙的深秋的夜里,他们的心就这么胡想着。好在风比雨大,天渐渐被吹晴,冷月的光射在这几个畏缩得像蛰居的冬虫似的人们身上,他们才清醒地恢复了神思。可怜的人们,就只需要这么一线光明。光明来到了,宇宙间才显出“人为万物之灵”来。在黑暗里呀,世界是魔鬼的。月冷冷地隐在古松的枝叶间,安慰着这一群受了惊的灵魂,像慈母,光是那么温柔、怜悯和慈爱,人们就安心地入睡了。山里斑驳地承受着这一泻万顷的银光。

匪终于是匪,剿匪军到了,胡乱招架了一番就逃往别处去,何家人总算结束了这段厄运似的山居,又回到家乡来。

劫后的老屋,已经零落不堪了,幸亏何大妈还健在,坐在门槛上,见他们来先把欢喜儿搂在怀里,落着泪说:

“孩子瘦了,想奶奶了没有?”

“想。”孩子自然地回答着。

衣服米粮没什么损失,因为不便携带,只是小鸡子一只也没有了,何二家的陪嫁衣物不少,但是侥幸匪徒没有进她的屋子,何大妈和小凤的屋里都进去了,看看,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又没有年轻女人就走了,再也没有来,何大妈叙述着,又落下泪来说:“我就是想孩子们,一个人又闷又怕……”她又说:“云子家也没丢什么,只叫人家拉走了一条骡子,有牛的人家倒好,没人要牛,嫌牛走得慢……”

小凤从山里回来的下午就到林家去了。

院子里已经不那么干净了,有几堆砖头,上面已经被烟熏得很黑,显然有人在这儿架锅煮过饭,她的母亲一个人无聊地伏在炕桌上睡着,林大奶奶并没改地方地躺在原来的炕上,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眼睛虽闭着,却有一条缝,鼻子显得特别高,嘴微张着,两只手在被外,不时地动着,摸着被的边缘,脸白得像象牙,又像将要吐丝的蚕。

小凤小声叫:“妈妈,我回来了。”

“啊!啊!如意儿呢?”妈妈抬起头来,惊喜地问。

“跟着她奶奶哪!她怎么样了?院里进土匪了吗?”

“她!唉!”放小了声音说,“没有指望了!娘家人才走,后事都预备好了。丢的银首饰很不少,她倒不在乎,说反正也没有用了。她只说等着你哪!你没见过那些土匪呀,顶不是东西!在这院里住了五六天,好米好面地吃着,还打了长工一顿,可把人吓死,幸亏她病着……听说好些年轻的媳妇都……咳,都吃了苦……天打五雷劈的土匪!还和官兵打起来了。要不是官兵,说不定什么时候走呢!庙门上还有枪眼呢……”

“她病得这么重也没给林二送信吗?”

“她不肯呢,她说她死了就不管啦。”

“她还说胡话吗?”

“少了,出气的时候还费力哪……”

病人睁开眼睛四处看看,但是眸子已经不灵活了,颈项也硬生生地不能转动,听她在喉咙里沙沙地说:

“他们俩……怎么还没回来?我……我等不了……”

“大奶奶,我回来了。”

病人的脸动了动,不知是哭还是笑,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也不知她看见小凤没有?小凤过去握住她枯干燥热的手。她才觉得是小凤回来了,她的嘴唇上下抽搐着,似乎在哭,但是又没有泪。脸皮紧紧的,连眉头也不会皱。她沙沙地说:“何大……哥……没来?”

“来了,一会儿就来看您。”

病人把眼闭上,半天没动静。小凤用另一只手抹着眼泪,屋里那么沉默,一点声音都没有。忽然病人睁开眼睛说:

“你听!他来了!!”

果然,何大拿着那旧绸子包进来了。他对小凤说:

“你忘了把这个给她带回来了。”

“因为不知道这儿有外人没有,没敢带来。你就那么在手里明摆着拿来的?”

“怕什么?他们谁知道我拿的是什么呢!她好点了吗?”

“好了。你……回来了,我好了。”病人用力地说。

“他把您的首饰包带回来了。您收起来吧。”

病人已经不会回头,也不能仰头。叹了一口气说:

“我看不见……”

何大把身子侧过去,倾斜着举着那个绸子包。

“这不是吗!大奶奶,看见了吗?”

“看见了,可是……我要它有什么用呢?送给你吧……晚上,一块儿……一块儿吃饭……有热水吗?我渴……”

小凤要去烧水,她的妈妈却抢着说:“我去烧,我看你还是把如意儿带来吧,住在我屋里,大家做伴儿……”又小声说:“今天恐怕不……不行了,你叫如意儿爸爸先看她一会儿?”说着示意何大看一会儿林大奶奶,何大点点头,小凤母女都走出去。

屋内更沉寂了,何大不知为什么怕起来。人在临死前是可怜又可怕的呢!他轻轻地把那小包放在病人的枕边,退后,坐在炕沿上。

病人的眼睛忽张忽闭地好几次,突然睁眼见何大一个人在旁边,她想说话,又好像找什么。何大想也许是找那个小包吧?立刻拿了递给她。她只是用手推开,说:“我拿不动……送给你吧!那是我祖传的……求你收下,我……觉得只有你配……要我的……”这些话让她说来似乎太多了,再也说不下去,张着嘴呼气,吼似的喘着。象牙似的脸上有两朵玫瑰色。

何大想:她的病要好了呢!多么红润的脸色呀!她笑了,她笑着,她的呼吸声微细得再也听不出来了。他想:她要沉睡了。她要痊愈了该多好呢!

“你好一点吗?”他欣欣地问。

她张开眼睛,脸上的两朵玫瑰加深了颜色,眸子微动着,她在看什么。他又欠起身子,叫病人能看见自己的脸。她果然看着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脸上却没有丝毫的表情。这时脸上的红色突然退去,眼角落下两滴泪水,手臂左右摆动着,张着口,像一条初离水池的鱼。渐渐地闭上眼睛,手也不再摆动了。他以为她真个静静睡去,动也不动地守着她。

小牛的妈端着水壶进来,何大对她摆手说:“不要做声,她好容易才睡着。”她把水放下,俯身一看,又摸一摸说:“哎呀!完了。她死啦!”

何大不相信,也不由自主地去摸她的额,吓得缩回手去,他觉得冰凉得比那次求雨时摸的石龟的背还凉!她真的死了,这善良的人!这对他一向有恩惠的人就这样无言地死去了!何大把脸埋在一双大手里,哭了。

此后林家院里再也见不到她那和蔼的、生着一对黑痣的脸孔,再也见不到她那轻俏整洁的身影。代替她的却是林二继娶的女人--一个城里的土妓。

何大因为林家门风已改,就把岳母和小牛接到他自己家里去。没人挽留她们,因为林家唯一的好心人已经静静地躺在白杨下,毫无牵挂地安息了。哦,容她安息吧!那疲乏的灵魂。

夕阳下,田间工作完了的时候,常有一个扶着锄头,凝然伫立的青年,默无一言地在她墓边凭吊。

渐渐地他不常来了,任秋风吹着墓边的荒草,因为何大是小凤的。

在可爱的四月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