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几天,于石弓的伤势恢复过来,不便在叶氏武馆多留,和于连宗拜谢叶问师徒等人,就坐上了一辆普通的黄包车赶往他们一无所知的长堤。于石弓从上车的一开始嘴里就叨念着“出门遇贵人”,并教导于连宗以后要知恩图报,回去重重答谢好心的叶问师徒。于连宗起初还是郑重点头记住父亲的话,但心思随着黄包车师父巧妙拉着车,迂回变换时的铃声转向了车外的市景。他好奇地看着这一切,商店鳞次栉比地列在左右各条街道,密集的顾客进进出出,讨价还价的声音充斥着耳际。巷口的一处小吃摊冒起了阵阵香气,一个师傅用长长的筷子利落地捞起面条。黄包车一转弯,来到了大马路边缘,这里嘈杂的声音更多更大了,来往的汽车、自行车想多较少,还是普通的黄包车较多,那种车身阔大,车饰金亮的一看就是有钱人的私家车,停靠在酒店或者饭馆路边,等着主人。父子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回到现在坐着破旧掉漆的黄包车,看来只有自己这等穷人才配坐上这等烂车,整部车行走时还发出“咯吱咯吱”的怪声,似乎要散架似的,车夫告诉他们尽管坐好就行。
车身继续沿着大马路走,前方是一个左转弯,上了一条较陡的路段,等车夫把车开上这条斜陡路段时,一座钢铁大桥赫然闯入父子俩的眼界,于石弓双手扶着于连宗的肩膀,眼睛睁得很大,于连宗目瞪口呆,用手指着这座钢铁大桥,看上去被吓傻了,父子两人同时发出“哇”的叹声。在前方流汗走动的车夫舒坦一口气,轻蔑地回头一笑,道:“两个土包子,海珠桥都没见过。”父子俩一愣,傻笑一下,得到了答案,不约而同地望向这座大桥的整体构架,大桥横跨珠江两岸,中部是彩虹般拱起的钢架结构,气势壮观宏伟。父子俩乘车经过大桥时,珠江上清凉的河风呼呼出来,顿觉神清气爽。在前方的车夫难怪上桥前舒坦地吐了一口气,原来在桥上可以乘凉。车夫还得意说:“海珠桥去年才落成,美国佬建的哦”父子俩没见过金发高鼻的外国人,但心里暗暗惊叹,广州原来这么繁荣发达。于石弓这时突然陷入了迷茫中,以后的生活会一帆风顺吗?于连宗被大桥下来往的船只吸引着,船只们互相发出尖利或沉闷的声音,提醒前方的船只别当道。下了海珠桥,车夫把车拉到了一条宽阔靓丽的河边堤路,这里更加繁荣热闹,高楼商店密集,车辆来往不断。车夫头也不回地说:“这就是长堤,去年南拓结束了,热闹得很,上海有外滩,广州有长堤。”父子俩完全被眼前的繁华景象镇住了,全身打着哆嗦。邀请他们来做事的向华东老板该是多么有钱有势的人呐,能在这条长堤上混得风生水起,真了不起。
车夫继续跟父子俩吹嘘该地段的繁华热闹,最后只听车杆的铃声“叮铃”地清脆一响,才让父子俩回过神,车夫擦了擦汗,不紧不慢说:“到了,对面就是于石弓酒店了。”同时狐疑地盯着这穷酸的父子俩,笑道:“你们该不会是来着吃饭消费的吧?”于连宗慌了,看着父亲,于石弓咽了口水,道:“来这谋生的。”车夫面露亮光,道:“这地方不是一般的打工仔想来就来,你们有本事,牛!”于石弓拉着于连宗下车,面露尴尬之色,道:“鬼知道会发生什么。”于是付了车费,和于连宗呆在岸边。
这对父子俩有所不知,长堤是广州全程屈指可数,流金溢银的沿江繁华旺地,马路上绿树成荫,笔直的堤岸是由花岗石砌成的,河岸线云集着各种船艇,船艇上有普通的人家居住,那是疍家人的住处。于连宗个小,望不尽停靠在岸边的黑褐色船篷,远处,海珠桥横跨两岸,巨大的钢铁架面反射着强烈的阳光,街上人来车往,喧闹嘈杂。于连宗问父亲接下来干嘛,于石弓心里也纠结,他面前就是五层楼高的于石弓酒店,但从华丽的外表上看就知道有多么高档了,酒店门口停留着许多豪华的汽车,各种穿着高贵的人进进出出。他觉得他和儿子在这些社会高层人士面前就是两个叫花子,哪敢上前询问。于石弓一时不敢上前,只能在原地打转。于连宗看出了父亲的窘态,不敢揭穿,定睛望向前方的酒店门口,发现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在门口热情地招呼着客人,他在仔细观察,忽地失声一叫,急忙扯着父亲的袖子,指着那个人道:“阿爹,快看,站在门口的那个男的不就是向老板吗?”于石弓闻声惊起,他眼睛没有小孩子那么好使,仔细望去觉得也是,父子两人面露欣喜之色,不停地朝前方呼喊挥手,一旁的人用不同的眼色打量着这对父子,或者说这对疯子。
站在酒店门口的正是这家有名酒店的老板向华东,只见他招呼完几个客人后发现了路对面这对父子,面露喜色,叫了一位穿着靓丽的迎宾小姐过来站岗,叫上几个人过去迎接于氏父子。向华东经营的是一家以美食为主的酒店,几乎每天没事时亲自在店门口招呼客人,让顾客有宾至如归,生意自然好起来。向华东一身财气,身形有些肥胖,穿着西服更显富豪之态,在酒店门口亲自迎宾也不怕被黑帮歹徒乘势敲诈掳走。父子俩在如此高贵有钱的向华东面前不知该说什么,向华东极有亲和力地询问父子俩的近况,见父子俩看上去受到了惊吓,也明白了是什么回事,微微一笑,就叫人领着这父子到早已准备好的房间去。向华东一天到晚都很忙,把父子俩安顿好后再去处理繁琐的事务。
父子俩进门时身材苗条、面容姣好的迎宾小姐客气地对他们一笑,他们不禁打了个哆嗦,不知如何作答,只得跟着前方的小哥走,小哥叫阿来,是酒店端茶送水的服务生,看上去只比于连宗大几岁,样子消瘦,眉清目秀,一看上去就知道是个嘴皮子功夫好的服务员,见到客人很乖巧地点头哈腰问好。一路上将装饰豪华的前台,高档的桌椅,柔和的灯光、精美的笔画等许多新奇物件一一介绍给这对乡下父子。还未路过厨房,父子俩就被里面传出来的阵阵香味吸引,这对他们来说这种经过烹煮而散发的食物味道再熟悉不过了。他们瞟了一眼里面繁忙的景象,炉灶的猛火持续燃烧着,传菜声、剁菜声、炒菜声混成一片,还有的师傅双手沾满献血,很利索地剥下了一条银环蛇的蛇皮,旁边的铁笼内存放着好几条吐着红舌的蛇。父子俩怔了一下,咽了咽口水,很快随着小哥到达了房间。小哥打开房门,把钥匙丢给于石弓,道:“于师傅,这就是你和你仔的房间。”
于石弓似乎学到了酒店的做事原则,恭敬道:“多谢阿来小哥,以后我父子俩还得你多多照顾。”说着从包袱里拿出一根纸烟递给他,阿来摆手不要,打量一下于连宗,笑道:“这是你仔?”于石弓见于连宗愣着不动,打了一下他的脑袋,于连宗才傻乎乎地点点头,“于连宗,你叫他宗仔或阿宗就行了。”于连宗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还不适应,不知道说什么好。阿来见这两父子淳朴至极,疑问道:“向老板花大价钱请你俩来的?”于石弓连忙摇头道:“不是,他们看我和宗仔可怜,就大发善心叫我们来做事,有吃有住就行,不提工钱。”接着把小吃摊被“百二友”打砸的事情大致讲给阿来听,阿来点点头,面露惊色道:“原来是厨房大师呀,以后还得请于师傅多多照顾。”于石弓谦卑说不敢不敢。阿来见要去为客人服务,回身出门时候像是记起一件重要事情,机灵的双眼瞅瞅门外,见没人小声对于氏父子说:“你们可不要冒犯厨房内的全师傅,他是向老板的老表,靠着亲戚关系随意欺压我们这些吓人,心眼小得很。”说完整理一下制服,若无其事地走了。于连宗和父亲互相对视一眼,对着阿来点点头。
向华东给他们安排的房间不大不小,刚好适合两人住下,对于这对贫穷父子来说算是高档房间了,当下父子打算要在这里好好替向老板干活,有了小吃摊被砸的教训,以后只顾在厨房内做好自己的本职事情,绝不冒犯顶撞其他人。于氏父子觉得累了,在房间床上躺下休息几个小时,随时待命进厨房做事。结果没人喊他们去厨房做事,反而是阿来敲门提醒他们吃晚饭,父子俩跟着阿来来到供下人吃饭的房间,只见里面已经坐着好几个人在埋头吃饭,一大锅白米饭,两大锅菜,一素一荤,比不上正厅饭桌上的菜色。这几个人都穿着白色洁净的厨房制服,阿来介绍于氏父子后他们只看了一眼微微点点头,就继续吃饭。于连宗和父亲恭敬地对他们一笑,想来大家都是来酒店打工的,没什么好近乎,以后有的是时间互相熟悉。于连宗看得出,虽然大家没有什么表情,但绝对多数是面善的。于石弓在吃饭时问阿来自己和宗仔到底怎么做事,阿来先是敷衍几句,再神秘兮兮地说:“等今晚酒店打烊再说,先吃饱。”于石弓哦了一声,不再问什么。
到了晚上逼近凌晨时刻,酒店的顾客才少了许多,厨房里的人在有空歇息。这时阿来到于氏父子房间敲门,说是向老板亲自摆宴给两人接风。于连宗和父亲受惊若宠,恭恭敬敬赴宴。两人随阿来来到一个小包厢,围着一张四角桌子坐着三个人,桌子上摆满了酒菜,菜色红红绿绿,还冒着香气,父子二人进屋前就闻到了一阵浓香。居中的是向华东,他左边和右边各是一个师傅模样的中年男子,于连宗一进门就和父亲低头哈腰问好,向华东微笑着招手,叫他们坐下,阿来应声出去。向华东展示出高贵而亲和的风度,道:“于师傅,宗仔,在我身旁的就是你们以后在同一厨房做菜的全师父和周师傅。”父子两人怔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出阿来提醒他们的场景,接连向两位师傅恭敬地打招呼,果不其然,那位和向老板是老表关系的全师傅一脸傲气,虽有收敛但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盛气凌人,似乎别人欠他钱不换一样,于连宗心里一丝不爽闪过。一旁的周师傅和蔼可亲多了,厚道地回礼,全师傅可能是碍于向老板在这里,卖他一个面子,微微露出了好像千年才展露一次的笑容,但周身高傲的神气还是让人不战而栗,向老板似乎忽略了这略显尴尬的场景,周师傅看起来也不在意。
父子二人近距离看了一眼桌面上的菜,不禁一怔,只见碟子上有鸡肉、鱼肉,豆腐等,还有一大碗蛇汤,几段蛇肉半浮在浓汁上,看起来鲜美好吃极了。向华东看了于氏父子的疑惑,笑道:“这是店里两位德高望重的师傅亲手为你们做的美食。”接着指出油红的盐焗鸡、软嫩的清蒸鱼、榕蛇肉汤是全师傅做的,而麻婆豆腐、辣椒炒肉、鱼香肉丝出自周师傅之手。说得于连宗口水在舌尖打转,这些美食看上去非常好吃。于石弓则表示太隆重了,抄几个小菜就行了。向华东看着两个师傅,继续道:“全师傅是我的表兄,精通粤菜各种菜肴,手艺好得没的说。周师傅是我们酒店的川菜大厨,川菜是一个重要的招牌菜,店里的口碑全是这两个大师傅的手艺支撑着。”周师傅谦虚笑道:“哪有,向老板真是过奖了。”而全师傅夹了一口菜仍在嘴里,看都不看于氏父子,不屑道:“于师傅,敢问你都会做什么菜?”
这等傲慢的口气,于石弓咯噔一下,心思委实不舒服,但哪敢得罪他,道:“早年在梧州各个饭馆打过短工,就会做一些小吃夜宵。纸包鸡、还有竹升面、炒河粉、煲仔饭都能做。”向华东赞赏道:“于师傅的竹升面做得不错,我上次去叶问师父那里路过时就吃过。”全师傅见不能问住于石弓,转眼看了一下于连宗,面露鄙夷之色,道:“这是你仔?”于连宗应声点头,心里再次不爽。接下来,全师傅提出了尖锐的问题:“我怎么听我表弟说,你父子俩惹了百二友那帮人,小吃摊被砸了,有叶问师徒救助,随后才有我表弟好心让你们来这里的?”这是赤裸裸的揭伤疤,于石弓脸色青一阵、紫一阵,不知如何时候,周师傅摇头微微一笑,似乎也无可奈何。向华东轻咳一声,满面容光中闪过一丝愠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