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妹,出生在大巴深山的韩家沟,村里至今没有通路,距县城虽然只有二十多里,但一条弯弯曲曲的山道来回要走一天,山里的野山菌等土特产,都是靠人背出去的。村里连电也没有,一到晚上漆黑一片,有手机的要到山下去充电。最使黑妹担心的是,村子周围的树都砍光了,雨水把山上的泥渐渐冲走,如果连续下暴雨发生泥石流,就会有将村子淹没的危险。因此,黑妹发愤苦读,一心想通过高考改变自己的命运,可一连考了两次也没考上,她本来是被老师和同学们看好的,但命运之神却不眷顾她。头次高考的前一天拉开了肚子,第二次又赶上感冒发烧,严重影响了考试成绩。
为了减轻家里负担,黑妹就放弃了高考这条路,寻着招聘广告去了县城一家饭店端盘子。期间,有个老板醉酒后对她非礼,黑妹执意不从,撕扯中,黑妹用剪子扎伤了老板,老板托人,她被拘留五天。被拘留期间,每天只有两个凉馒头,一碗冷水,黑妹每天饿得前胸贴后背,嘴唇裂开了口子,嗓子干得说不出话。正赶上那几天她来了例假,又没有卫生巾,经血流出后在两大腿内侧结成痂,一走动就磨得钻心疼痛。先被关进的几位同室女监友,不时用衣服将她的头蒙上,这个一拳、那个一脚地折腾她,还逼她喝下她们撒的尿,如果不从,便是新一轮更加猛烈的拳打脚踢,饥饿和疲惫使她连拳头都握不紧,一点还手的力气都没有,真让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几天的经历,让她终生难忘。这以后,黑妹精神上受到很大刺激,深深感到,要想出人头地,必须闯出一片天地。
黑妹走出拘留所,已经被饭店解雇。她又回到了自己的村庄,看见了那一座座光秃秃的穷山。
家乡落后的经济使光棍成了这里的一大特产,她哥哥都三十出头了,仍然孤身一人,整日郁郁寡欢、长吁短叹。一家人为他的婚事伤透了脑筋。
不满二十岁的黑妹,虽然长相黑些,但有一口整齐白洁的牙齿和一双扑闪扑闪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一副大胸脯和圆翘的臀部,洋溢出一种青春逼人的优雅和娴静淑慧的淡定。小伙子见了总要多看几眼,有些胆子大的还主动和她套近乎。一时间,上门提亲的踏破门槛。
换头亲,在那方圆几十里是天经地义的事,许多老光棍都是这样解决问题。
这一天,有个媒人来黑妹家提亲,说邻村一户人家的情况与她家一模一样:三十多岁的哥哥和不满二十岁的妹妹,希望“换亲”。父母和哥哥自然愿意,黑妹却甩手出了门……
黑妹这一走,一个月以后才回来,与其说是再次去县城打工谋求生路,不如说是为了逃婚更确切,她不想就这样随随便便地把自己打发出去。
在县城,黑妹遇见了初中同学倩。当时,倩两耳塞着耳塞,衣兜里装着MP3,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倩穿一件仿貂皮大衣,脚登一双红色高筒皮鞋,戴一副没有镜片的眼镜框,许是为了遮掩眉毛上那块疤。她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左手无名指上的宝石戒指金光闪闪。倩举手投足都与众不同,眉宇间还露着得意的笑,完全是成功人士的派。
见着黑妹,倩异常惊喜,她拔下右耳耳塞,边听音乐,边和黑妹交流。得知黑妹的窘境后,倩建议黑妹去省城打工,说不少出去的姐妹都留在了城里,有的开了店,有的当了大老板,有的嫁了如意郎君。只要出去,就能闯出一片天地。见黑妹目光有些犹豫,倩又将左耳耳塞拔掉,忙鼓励说:“你有文化,又机灵,肯定混得差不了。”分别时两人互留了手机号。
憨厚的父母没有问黑妹去了哪里?干了什么?父母不是不疼她,他们知道她有主见,认准的事几头牛都拉不回来。
可是,就在黑妹回家不几天,媒人又来提亲了,黑妹忙将媒人向外推,媒人口中仍念念有辞,试图说服黑妹。黑妹一直不吐口,媒人就始终追着不放。后来,情急中的黑妹,拿起铁镐向着自家的水缸狠劲砸了过去,缸水立即弥漫一地,媒人吓了一跳,家人一起把黑妹手中的铁镐夺下。而此时的媒人仍看着黑妹犹豫不决。这时,情绪失控的黑妹一个急转身,向墙撞去……幸被家人及时拦住。
到后来,黑妹没出事,哥哥却喝了农药,只是掺水过多才没出人命。可醒来后又要上吊,幸亏发现及时,才又捡回一条性命。他说:“自己是家里的累赘和负担,死了都解脱。”一时间,父母一筹莫展。
黑妹固执地说:“自己没出息,死就死吧。”可看到家里人整日以泪洗面、长吁短叹的样子,终于还是撑不住了,她不能因为自己的固执,而导致家破人亡。一个黄昏,她主动说:“我愿意!”
换亲有换亲的规矩,哪家不守规矩,女子半路反悔,两家的族人就要聚到一起,由族里的主事人出面,立下字据,由另一家接回自家的女子。
为保险起见,登记结婚后,女子的身份证都交由男方保管,女子想跑也跑不远,以前这种方法比较牢靠。可近些年不行了,不少人外出打工,见了世面,心里就长了草。
拜天地前,黑妹见到了新郎:一个长着一双斗鸡眼、流着口水的男人,脑门还有一块月牙疤。这使黑妹失望到了极点。
成婚这天晚上,万籁俱寂。黑妹辗转反侧了好一阵,心,依旧是乱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射进来,斑驳地涂抹在她的脸上,窗外不时传来蛐蛐的叫声,声声都揪着她的心:自己一生的命运,难道就交给这样一个男人了吗?
黑妹突然想到了倩。这期间,倩给黑妹又打过两次电话,催她去省城,还说工作问题包在她身上。黑妹说自己的身份证还在男方手里扣着。倩一听就笑了,说现在有几个用真身份证?傻不傻呀你。倩的话让黑妹看到了希望,尽管省城的路还没有走过,但她坚信:走出去就比窝在山沟里强!
黑妹笑了,她想原来人生的变故,只要一个念头就能决定。
看热闹的村里人走后,男人将黑妹拥进洞房,迫不及待地就往床上拽,黑妹阻止了他,嗔怪说,自己还饿着肚子,想让男人陪着喝两杯。男人很顺从地取来婚宴中剩余的酒菜,黑妹甜言蜜语,一会儿就让他喝多了。待男人熟睡以后,黑妹一声不响地收拾东西,还没忘为男方留下一万二千元的彩礼钱。趁男人和他家人不备,悄悄溜出屋子,翻墙而逃。可声响还是惊动了有所警觉的男方家人,很快有人追出来。黑妹不认路,拐弯抹角进了学校,有位青年教师闻声披衣迎出,二人先是一愣。但很快传来追赶者慌乱的脚步声和嘈杂的叫喊声。
青年教师白天参加了黑妹的婚礼,为上礼的来宾记单,在众多灰头土脸的乡里人中间,他是最光亮的一个。黑妹见着他时,献出了那天仅有的一次微笑,青年教师也回了她一个微笑。
刚当新娘的黑妹,此时突然出现,青年教师便立即明白了原委,他一把将黑妹拉进自己的办公室兼宿舍,又迅速转身出来,对赶来的人说:“有个黑影往南跑了。”待追赶的人跑远后,青年教师急忙告诉黑妹:“快,一直往北就能出村,他们很快还会返回来找你。”
青年教师来自省城,师大毕业,志愿在山沟帮教两年。山村全方位的落后让他难以想象,“换亲”是旧社会的残余,在这里竟然还很盛行,他特别同情这个纯洁朴实而又透着灵气的新娘。
黑妹没来得及向青年教师道声谢,就消失在夜幕中。
天还未亮,黑妹就一口气跑回自己的山村。她想向父母告个别,可到了自家门口又犹豫了:不能让他们知道,他们会阻拦自己的。
黑妹在离开家的那一刻,回头很深地看了一眼生活了多年的院子。她的心突然觉得空荡荡的,好像不是她抛弃了家,而是家抛弃了她。
她从县城坐上了开往省城的列车,在车上拨通了倩的手机,倩异常高兴,说:“热烈欢迎,准时接你。”黑妹长出了一口气。
城市太大了,高耸的楼房,纵横的桥梁,穿梭的车辆,疾行的人流……一座现代化城市展现眼前。
倩如约来接,带黑妹下了小饭馆后,又领她到出租屋住了一宿。倩租了一间小房,只一张钢丝床,一个人睡还可以,两个人躺上去就捉襟见肘了,尽管彼此还是头挨着脚。
对黑妹来说,最急于解决的就是住房问题。
黑妹和倩在小摊上吃早饭时,倩建议她到四环外租间平房,那里虽属城乡结合部,但租房便宜,也安静,附近有可供赚钱的酒吧、发廊,还有粥屋、面馆、菜市场,生活也便利。
道别前,倩将一个身份证交给黑妹,黑妹接过一看,和真身份证没有两样,只是年龄小了两岁。
黑妹采纳了倩的建议。心想:不论怎么着,先安下身再说。
早饭后,黑妹一个人出来,到倩说的地方转悠着找住处,她想早些找到,以便摆脱和倩共睡钢丝床的尴尬,再说,安顿之后,也好快点出去干活赚钱了。
黑妹找了几家,最终还是选择了胖嫂家小四合院的东配房,正房三间主家住,西配房是个门面。时值初冬,墙根有摆放规整的大白菜和埋进土里的大葱,旁边小棚子里有劈好的松木,码得比麻将牌还整齐,蜂窝煤搁置有序,一些杂物也堆放紧凑,露出浓厚的生活气息。院内有两棵槐树,枝条在寒风中不停地抖动,显得有些萧瑟。
黑妹住的房子十平米多些,电视、冰箱、衣柜、梳妆台、床铺,把屋子装得严严实实。胖嫂和黑妹商定房租每月二百六,水电费自理,按走字收取。胖嫂爽快地对黑妹说:“我一看你就顺眼,前些日子来了两个小痞子想租房,我骗他俩说房子租出去了,是两个便衣,听说是追逃犯的,不信介绍你们认识一下,吓得两个小痞子灰溜溜地逃走了。”
胖嫂在西配房开了一个小卖部,取名“胖嫂小卖部”。她将临街的墙壁改造出一个门脸,从窗户上开了一个出货口,床铺与窗外隔断只有一块布帘,如果有人买东西,敲敲窗户或是招呼一声。
黑妹拿到钥匙,刚打开房门,门外便传来胖嫂和一个女子的对话声。胖嫂说:“真对不起,房子刚租出去,你晚来一步。”女子说:“月租我出五百八。”胖嫂说:“不是钱的事,确实租出去了,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黑妹心里就生了几分庄重。
这时,她从屋里走出来,正好和胖嫂打了个照面,胖嫂便指着黑妹对女子说:“你看,就是她。”
那女子走后,胖嫂过来对黑妹说:“我一看她就是个‘鸡’,我家可不招这个。”
黑妹一愣。
胖嫂继续说:“年轻姑娘家,干点什么不好,非卖那东西!”
黑妹搞清胖嫂指的那女子是干什么的了,竟有些不寒而栗。
黑妹再回屋时,从正房里走出个男孩,手提一个鸟笼,鸟在笼子里扑腾着,跳来跳去,发出几声鸣叫。男孩是胖嫂的儿子,叫小虎,正在上初中。黑妹叫住他,从口袋里摸摸,记得还有一块糖,便掏出来递过去,小虎接过糖,瞥一眼黑妹,提着鸟笼扭头跑去。
黑妹躺在床上,直直地看着天花板,眼里就有泪水在滚动,怎么回事?这种感觉是从前不曾有过的,难道漂泊生活就此开始了吗?冷静下来,黑妹想到,可能是因了那鸟,自己把自己当成鸟了,也许是想让自己成为一只展翅飞翔的鸟吧。于是,她给家里挂了电话,动情地说:“对不起父母和哥哥,等我混好了,都把你们接进城来。”家里问她在哪里?她却把手机关闭了……
待黑妹安顿好以后,倩约她,说领她去上班,到歌厅。黑妹对歌厅了解不多,但潜意识里觉得那里不是很干净,起码不是什么正经地方。倩看出她的疑惑,便说:“歌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了解后就知道了。”黑妹嘀咕道:“能不能干点别的?”倩说:“可以先在歌厅干着,以后再找,不少成功姐妹都有过歌厅经历。”看黑妹还是有些犹豫,倩急迫地说:“你是女人,要想在城市生存,并没有太多的选择。”黑妹有些迟疑,倩一把抓起她的胳膊,拉着就走,黑妹却并不情愿地启动了脚步。
第一次到歌厅上班,倩领黑妹烫了发,让她穿上自己的套裙,替她办了上岗证,按照顺序,黑妹排在1101号。倩还带黑妹拜见了领班,并从自己衣兜里掏出两盒纸烟塞到领班手里,说:“这是黑妹特意给您买的,初来乍到多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