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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大意失荆州 (6)

坐在门口的常凡一看到唐子风,就冲上前,抡起拳头就朝唐子风的脸上打去,没想一下子被他身后的人敏捷地捏住了拳头。他转身一看,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只见这个彪形大汉轻轻地用手一挥,常凡感到一阵晕眩,接下来脸上一阵火辣辣。彪形大汉又一推,常凡没能站稳,“啪”一下倒在了地上。

他摸着肿胀的脸,看到唐焕在气焰嚣张地朝他笑。常凡这下暴怒了,爬起来就要冲上去,被袁得鱼一把拉住。

“有种你跟爷爷单挑!”常凡骂道,气不打一处来。他更无法忍受唐子风投射过来的那种藐视的眼神,仿佛可以杀死人。

袁得鱼狠狠瞪了唐子风一眼。

唐焕笑了一下:“你们很喜欢瞪眼嘛,那就让你们好好看看……”

唐焕对身边大汉耳语一番,大汉点点头。

两个猛汉冲上来,常凡与袁得鱼被“押”到小白楼前面,接下来被踢了一下腿弯,他们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他们仰头望向正前方,在那里,脚手架上的两个工人被打手们赶了下来。打手们挥起铁锤,狠命地朝“海元证券”这四个大字砸去,那四个字痛苦地扭曲着,转眼就变得坑坑洼洼,千疮百孔。常凡无法忍受,闭起眼睛低下头,又被猛汉硬把头扳了起来。袁得鱼看了常凡一眼,发现有两行泪水从常凡的脸颊上流淌了下来。

袁得鱼想起多年前葬礼上的情形。越是在痛苦时刻,他反而越像一只八爪鱼,打开身上所有的毛孔去触摸周遭的一切,哪怕是细枝末节。他暗暗发誓要永远记住这一刻。

他歪着脑袋,看着“泰达证券”四个大字缓缓上升,被钉在墙上,在阳光下散发出熠熠金光。破旧的遮阳篷也被换了下来,窗户上也开始安新玻璃,水泥工在修葺大楼正面那些被吊锥砸出来的坑坑点点。这些原本是可以成为见证海元证券历史的独特“看点”的,袁得鱼心想。

没过多久,唐子风他们走了出来。

唐子风摇摇头看着他们,犹如打量丧家犬一般。经过他们的时候,他故意自信狂妄地抛下一句:“手下败将。”

猛汉们放开了他们,常凡刚想站起来,又被一个猛汉一下子推倒在地上,对方发出得意的笑声。袁得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也被一个猛汉踢了一脚,再次摔在地上。

围观的人群开始散开,一个红色的身影闪动其间,她默默地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粗暴的打手们将海元证券的东西扔了出来,很快,地上就堆起一座小山。常凡扑了上去,一叠纸正好砸到了常凡头上,他拿到手中一看,这叠纸竟是杨帷幄亲手写的哈撒韦梦想的手稿。

一个打手站在小山旁,娴熟地点燃了几张纸,扔进了里面。很快,熊熊烈火就燃烧了起来。

“但得平安以为幸,孤灯残火过三更”,大火一直燃烧到晚上,小白楼显得格外萧条孤寂。

常凡跪在地上,看着那堆烧尽的废墟,半晌没有说话。

这里曾经是他与他最崇敬的老板杨帷幄一起开始梦想的地方。他至今还记得他们第一次将承销经纪业务做到全国第一时,尽情喝酒、醉倒一路的情景。他不明白,唐子风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当初自己因为参加实盘大赛而被杨帷幄看中,当时他怎么也没想过眼前的一切就是他未来的命运。

常凡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坐在台阶上的袁得鱼说:“他们太小看我们了,就让他们好好等着吧。”

袁得鱼什么都没有说,目送着常凡完全消失在视线中,然后转过头,呆呆地看着那些残火一点点暗下去,变成暗沉的灰烬。

那么多记录着海元证券辉煌的资料,就这样化做尘埃,随风飘散了。

袁得鱼一个人坐在马路上,异常的平静,看到地上有一张报纸,他拾起来,百无聊赖地翻看起来。

这是一份财经报纸,报纸边栏还有一篇评论,标题为《券商MBO,时代过错?》,文中说,在海元证券MBO东窗事发之前,谁都愿意相信,这家近年来飞速成长的证券公司将成为国内第一个类似美林或高盛的金融帝国。然而,美好的事物往往在历史大潮中只是昙花一现。或许推后几年,事情不是这样,可能会成为众人竞相歌颂的英雄也未可知。以历史眼光看,海元证券的发展已经到了股份制改革千钧一发的“破冰”时刻。只怪造化弄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海元证券的崛起与消亡的原因恰恰为同一个—令行业侧目的“敢为”。无论如何,此时此刻,海元的脚步还是快了点—这个判断袁得鱼感到似曾相识,资产市场的故事总是在不断重演……

他心头在滴血,什么快不快,管它新海元还是老海元,海元证券终究还是输了。

“手下败将”“手下败将”……唐子风自信狂妄的声音在空中一直消散不去。

袁得鱼内心无限伤感,但他的伤感不是对失去的惋惜,早在少年时期,他就已经习惯了失去的惨痛。他伤感的更多的是,他觉得自己距离爸爸更加遥远了,想到这里,他不由沮丧地蜷缩起身体。

“这个要不?”一个好听的声音传来。

袁得鱼抬头一看,一条红色纱裙映入他的眼帘。

“许诺!”他惊讶地唤出这个名字。许诺身着一袭红纱裙,眼睛也是红红的。让袁得鱼吃惊的是—她手上拿着几个空酒瓶。

“这个……空酒瓶?”袁得鱼疑惑道。

“嗯,我从菜场的杂货铺拿来的。” 许诺点点头,将空酒瓶递过来,“把它们当做不高兴的事,统统扔掉。”

她看袁得鱼不说话,便示范性地朝远处扔了一个空酒瓶,大喊道:“唐子风,滚开。”

许诺转过头:“就这样,懂了吗?”

袁得鱼慢慢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其实,如果有酒的话,恐怕我更喜欢。”

许诺开心地笑了起来。

袁得鱼站起来,接过许诺的空酒瓶,一个一个狠狠地朝白色小楼掷去,好几个瓶子险些砸到“泰达证券”四个字上。

“幸好现在天已经黑了,不然他们会以为我们是暴徒。”许诺对袁得鱼的爆发力叹为观止。

“好累啊,还不如扔石头,你跟我来……”袁得鱼牵起许诺的手。

许诺的心怦然跃出,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她暗暗祈祷袁得鱼不要看到。

袁得鱼带她来到西江湾路的铁轨旁。

此时,夜空如洗过一般,纯净的铅灰色,带有一点点蓝。铁轨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薄雾。

这条铁轨已经彻底废弃了,袁得鱼听说,这里要造轻轨了。

他摸索着,在枕木旁捡起了一块小石头,将石头用力朝夜空掷去。

许诺也不多说话,与他一起捡着石头,抬头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许诺长那么大,还从来没有看到过真正的铁轨,她只是从电视里看到过。她没想到,枕木旁还有那么多细小的、被碾碎的石子。

“我小时候就住在那里。”袁得鱼用手一指,很快发现,他原来住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片绿地,只好补充说:“那块绿地原本是个弄堂,我就住在那里。”

许诺点点头,不自觉地多看了两眼。她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对袁得鱼的过去那么感兴趣,她希望自己可以捕捉到他生活的所有细枝末节,努力勾勒出一个完整的袁得鱼。

“我跟我爸爸,之前每个傍晚,都会在这条铁轨旁边散步……”袁得鱼默默地说。

“你爸爸呢?”许诺脱口而出。

“死了,就在这里。”袁得鱼平静地说,“我留在上海,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爸爸。”

袁得鱼坐在铁轨上,沉浸在对父亲的回忆中。想到现在的自己是如此渺小与无力,他的情绪不由低落起来。“爸爸,能不能告诉我,我现在该怎么办?爸爸,你为什么要这样抛下我—”他把头埋进了双臂中。

许诺在一旁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轻轻地说:“我能理解你。”

袁得鱼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泪水不由自主地就流淌了下来。

许诺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袁得鱼转过身一下子抱住许诺放声大哭起来,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想起了自己的孤独与无助,想起了自己长期以来的压抑。

许诺有些被吓到了,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在她面前那么伤心,这个人与平时嘻嘻哈哈的袁得鱼判若两人。

过了很久,袁得鱼擦干眼泪,说:“许诺,相信我,我会变得很强大。”

许诺认真地点点头:“你是说,变成千万富翁吗?”

袁得鱼这才想起来许诺的口味,故意很不屑地说道:“千万富翁算什么!”

“哈哈,我很喜欢你这个样子,不过,你真是千万富翁就好了。”

“我是说,我会是亿万富翁哦。”袁得鱼开玩笑道,心情也好了不少。

“哈哈,自大狂!”许诺也开心地笑起来。

“如果每天都能与你开心地在一起就好了……”许诺坐在铁轨上,说:“现在感觉自己好累,每天都活得很辛苦,却看不到尽头,真希望自己就是小熊维尼……”

“小熊维尼?”

“嗯,这是我看过的唯一一部没有坏蛋的动画片。小熊维尼无忧无虑,最爱吃蜂蜜,还有好多好多朋友,它有个人类朋友叫做克里斯托弗·罗宾,是个小男孩……”

“小男孩……”袁得鱼想到了什么,说道:“小时候,我住在弄堂里,每天都听得到火车开过的声音。当时我最喜欢的事,就是在铁轨上走路。记得有一年夏天,我去我家附近的虹口游泳池玩,出来的时候,发现放在更衣室的鞋子不见了。没有办法,我只好光着脚走回家,你猜我怎么走的?”

“用两条腿走?”许诺回答说。

“你真聪明啊!我当时就光着脚踩在铁轨上。游泳池大门与我家大门之间正好有铁轨相连,这样就踩不到地上的泥沙了嘛。”

“好走吗?”许诺好奇地问道,大眼睛忽闪忽闪。

“夏天铁轨被晒得滚烫,我没想到脚底下竟然会那么烫。但我想,再坚持一下,沿着铁轨一直往前走,就可以走到家。快到家的时候,我正好看到爸爸出现在弄堂口,像是在等着我,我高兴坏了,就大声地叫,爸爸,爸爸……”

“听起来好像很寂寞。”许诺的泪水流了下来。

“怎么啦?”袁得鱼笑着说。

“袁得鱼,你要不先跟我一起卖菜吧?”许诺说。

“原来你是看我可怜,特意过来招徕廉价劳动力啊。”袁得鱼仿佛恍然大悟般。

“猜对了!”

“说正经的,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许诺好奇地问。

“我也不知道,就像这铁轨一样看不到头,漫无目的,没有方向……”袁得鱼抬起头,看了一眼越来越昏暗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