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老师来听课
小运说,来支教前他一个人在大学宿舍对着DVD练习第十一套广播体操,被同屋们耻笑不已。如今大山为证,在操场上,他是一个充满激情且一丝不苟的体育老师。对了,他还能一笔画只鸡——Chinese map(中国地图)!
小鸟总在微弱的灯光下研究第二天的手工课,永远耐心地做出满意的示范品后才肯关灯睡觉。
小熠的英文课备受大孩子们的追捧,这些新鲜的元素让往日沉默寡言的孩子们兴奋不已。瑶语和着英语,空气中时而充盈着各种语言各种语调的朗读声,伴着山谷的回音,仿若歌儿般曼妙,触碰着心底最柔软的深处。
而我,依然是快乐的业余女教师,依旧全心全意想把所有我知道的、学会的、感受的一切传递给每一对聆听的耳朵。因为有在澳大利亚和日本的游学经历,我习惯在课堂上用游戏的方式引导孩子们学习,在下课时与他们分享糖果美食。虽不够专业,但绝对是开放式的国际化教育模式。这不,还吸引了乡里一批老师来听课。他们手持小本自备小凳,严肃地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我忽然想起自己上小学时,但凡有别的老师来听课,我总会觉得背后有双眼睛直盯着自己,一节课都不敢哈腰。今日,自己站在讲台上,台下都是师范出来的专业教师,竟然一时hold(把控)不住,弹吉他唱歌时跑偏了不说,手心还直冒汗,变得语无伦次。这堂课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再加上孩子们也颇为拘束,竟然没有人举手回答我的提问,气氛一度降至冰点。
Oh,my God!不得不多说一句,乡里来的老师们,这是我上的最烂的一堂课!
教学成长
无论在生活中还是课堂上,最为困难的事情莫过于让这些孩子开口说话。通常的情况是,就算我再鼓励,再紧握他们的手,也挤不出半个字来。
这是我们在教学中遭遇的一个共同的难题。
他们不是不懂,只是胆怯,对表达有恐惧。而语言障碍的形成与他们内心封闭,没有人可以倾诉交流有着密切关系。于是,我们决定走进他们的宿舍,与他们坐在一起或是躺在床上听他们聊天,玩他们玩的游戏,分享他们的每一种感觉。
小女孩小萍从外校回来,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她才二三年级。那年干旱,她整整一星期没洗脸,帮她擦脸她也不言语,只用一双红通通的眼睛默默地望着你,诉说着谢谢。如今,她已经长大许多,漂亮,有礼貌。她说:“小江老师,我知道你们来了,我想再听你上课,你们能不能也去我现在的学校教大家?”后来,没课的时候她就跑来当我的音乐助教,带领大家唱歌。没有乐器,我们就地取材,锅碗瓢盆齐齐用上,男孩敲女孩唱,噼里啪啦余音绕梁。男孩们兴奋得拍手跺脚,女孩们唱得美如娇莺,最后还招来别班支教老师的一致“投诉”:“小孩们眼睛在我这里,耳朵去了你那里!”
孩子们渐渐开口了,学会了节奏,学会了上台表演。他们在音乐中渐渐懂得,释放和交流情绪是多么快乐。之后的每一天,不论在哪个角落、哪个时刻,或是在做游戏或是在上学路上,总能听到他们唱着我教的歌。我也由此感到发自内心的快乐。我对小萍说:“如果你喜欢当老师,将来一定要回来,帮助更多的孩子成长。”“小江老师,我可以成为像你一样的好老师吗?”她调皮又害羞地笑了,弯弯的眼睛像极了繁星簇拥的月牙,明亮而清澈。
周五。黄昏。寄宿的孩子们要回家了。
看着他们熟练地钻进树丛,忽而又从某个缝隙中伸出小手使劲地冲我们摇摆,心间幸福满溢,尽是恋恋不舍。
没有了孩子们的笑声,校园静谧得如同一幅水墨画卷,只是画中人不知为何染上了些许莫名忧伤。
蓝校长提议,将一周的疲惫卸下,今夜畅饮小酒,以示情谊。我参透他的心思,辛苦他憋了一个星期,实在不好意思推辞。于是老师们围坐一圈,将桌子拼成宴席,衬着窗外美景,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此时此刻,入了乡随了俗,瑶家米酒自然尽在不言中。
喝着喝着,双方老师开始有点拼酒的意思,我赶紧劝我队主动示弱,以免后患。双方僵持不下,最关键时刻,披着一身温柔娇小外衣的小鸟老师居然挺身而出!在此之前,我方的战略战术是拖着对方瞎聊半天讨价还价后小抿一口,小鸟不一样,只见她沉默不语,上来就一个字“干”,豪爽得令在场的男士肃然起敬,甘败下风。
小鸟老师,我们帮你将烦恼一扫而光!
这下可把蓝校长、蒙老师乐坏了,纷纷举杯豪饮,大有一醉方休的架势。看来,这个周末大家都得用来醒酒了。庆幸的是,小鸟这次没吐,倒是喝出了几分真心话。我们担心地守在她的木板床前,见她大汗淋漓、泪水翻滚的难受模样,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我追悔莫及。见识到她的实在,已然是第二次了。“小鸟,你哪里难受,要不我们去医院吧?”医院?医院在哪里?!这大半夜,山路怎么走?该往哪儿走?我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男士们也焦急地在门外徘徊踱步。终于,小鸟呢喃道:“难受,难受,想他……”“What?小鸟,你说什么?”她呜呜地哭起来:“我忘不了他。”
唉!世上最折磨人的莫过于情伤,纵然是谁都无处可逃。原来是借酒浇愁,不具名的忧伤。
于是,我们一致决定,等她酒醒后一定要一探究竟,帮她根除心病。
Who is he?
小鸟!
徒步家访
老师们的周末也是丰富多彩的。
周六一早,我们背上行囊,准备用两天时间行走山间。一是去看看孩子们的家,二是去探寻当地的风土人情。每个人的行囊都塞得满满当当,睡袋、野外垫子、工具,一应俱全,很有徒步行者的范儿。
蓝校长望着我们,眼里是父亲般的担忧:“你们住哪儿啊?”“哪儿能睡就睡哪儿!”“学生家打地铺我们也住得来!”“山里,没有猛兽出没吧?”“人在旅途,on the road!”“蓝校长,别看我们都打城市来,其实我们都有颗很野性的心呢!”某人差点把“野性”说成了“野兽”。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但显然蓝校长还是放心不下,执意要送我们到小嘎牙村口。我胸有成竹地向他保证:“真的没问题,那条路我们来来去去三四十次了,肯定能找到的。”事实证明,女人的方向感是最不靠谱的直觉,若不是蓝校长的坚持,我们不知道会在哪条岔路小道上迷失,陷于群山之中了。
六人徒步上路。远山在熹微的晨光下连绵起伏,云雾像姑娘的面纱含羞遮掩,若有若无。我偶尔止步远眺,画面静止在这段未标示的时光中,原来不论大海或群山,都能以某种沉默的宽厚力量撞击心灵。在路上的人,会因此思索生命的意义。忽而想起一句话:“我们无法决定命运的长度,但可以改变命运的宽度。”走得多了,看得多了,心亦容易放下。
路上遇见一位妇人,独自坐在崖边,发呆。美好和谐的画面。我想,到这里的人是不是都爱望着群山发呆?能发呆,挺好的。就像佛教中打坐放空的意境,能将万物归于心。城市里的人在高速的节奏下已缺失了发呆的能力,常常连睡觉也还在想着工作与竞争吧。
行路约四十分钟后,远远地望见一床红毛毯铺在一块大石头上晾晒。我们立刻亢奋地意识到,这儿有学生。因为这毛毯是从江西寄来的,作为一周的优秀表现奖颁发给每个班上积极踊跃的孩子。还记得那天放学回家的路上,小红毛毯们在山间移动着,孩子们的个子那么小,毛毯那么大,顶在头上几乎看不见脑袋,可爱极了,活像一群小蚂蚁扛着战利品归巢。
大人们在地里干着活,孩子们光着身子从草棚里探出脑袋,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一群!他们害羞地冲我们挥挥手,地里的父母也停下来冲着我们笑。我从他们朴实的笑容里轻易地便捕捉到感激的心绪,这就够了!授人以鱼,或是授人以渔,都是满满的爱与幸福。
江小爬假发呆照一张
山里的变化很大,许多瑶寨已从深山迁到了马路边,建起了水泥房。只不过,子女们都去了大城市赚钱,新房里空荡荡的,只剩下留守的老人与孩童。还有一些修葺一半的房子,约莫八九岁的小男孩用小竹筐背着砖,赤着脚走在路上。那样的砖我曾背过,很沉很沉。
一个背着小竹篓的小女孩和她奶奶迎面走来。她是小一班的阿南,甜美可人极了。她还不大会讲汉语,只轻轻地喊了声“老师”。已经没了牙的老奶奶背着小孙子,眯起眼望着我们,乐着。她们的身影渐渐淡出视线,唯有小女孩脚上穿着的我们发的绿色球鞋,在路上留下小小的脚印,格外醒目。
两个多小时后,小嘎牙村落终于隐约出现在山谷间。恍惚中,耳畔像是萦绕着小娟的《山谷里的居民》。在我看来,这里是一个世外桃源,没有嘈杂的车声,没有拥挤的人群,只有扑面而来的翠色欲滴鸟语花香。
村长拎来一桶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柚子,要我们带在路上吃。我想起那年拍摄时,他儿子爬到野生的木瓜树上,摘下木瓜赠给我,儿媳妇从山间掰下最嫩的玉米送到剧组。是的,这就是山里人待客最好的方式,实在,淳朴。
二年级的明发带我们参观了几位学生的家,无不是人丁稀少的状况。当年戏中的“家”依然,老婆婆坐在门口,却已不记得我,倒是底层猪圈的猪儿探出头来张望,而一直很挂念的“大熊”一家也没有在。路上目睹一条狗与一只鸡的友谊,它们相互扑倒,又亲吻。谁说情深谊厚的只有人类呢?
我们决定继续前行,天黑前走到哪儿就在哪儿安营扎寨。这种漫无计划的旅程,充满了惊与喜,不知要去往何处,亦不知前路会遇见什么,于是才有意义。
虽说如此,但村长着实怕我们天黑时被困在半山,便带我们去新房找他儿子。四间平房并排在路边,看起来更像城市中的车库。村长、老大、老二、老三,一人一间。村长儿子小蓝偷偷告诉我们:“为这几间屋,还欠下好多钱。”屋内只有床和电视,连墙面都没粉刷。“孩子妈妈去广东打工了,不然没办法还债。我要继承爸爸的职务,只能回来,顺便带孩子。”小蓝木然地看着我。早先见他的时候,他还是横躺在脸盆里洗澡的小婴孩。忆起与他妈妈的聊天,初为人母的她当时还不到十八岁,她说不愿意出去打工,广东一带的服装厂,工作时间很长,灯光照射太久,眼睛曾一度变得模糊不清。工厂的大门总是紧锁着,更像是深牢大狱。她还说,山里的生活虽然很闷,但很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