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吸了吸鼻子,强行扯出个笑意:“放心,他没事,我赶到时他还没过却乌山口。他现在已经在回萨迦的路上,他要见你。”
恰那欣慰地呼出一口气,又微微摇了摇头,死气弥漫的脸上是极度疲倦:“只怕……来不及了……”
我失声尖叫:“不会的,你再等等,他很快就会到,他还有话要跟你说——”
“告诉大哥,我没法再帮他了,我真的很想为他多背负一些肩上的重担,可我,没有时间了。”他猛地提上一口气,急促地说道,“让他不要为了萨迦,为了统一藏地太拼命,要好好想想自己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这一席话消耗了他太多力气,额头又冒出了大滴汗水。我用帕子为他擦汗,哭着哀求他:“恰那,你歇一歇,不要再说了。”
“不说,以后就再也没机会了。小蓝,我很后悔……”泪水从他眼中无声滑落,他颤抖着伸手要抚摩我的脸,我急忙凑近他,将他的手放在我脸上。他极慢地抚摩着我的脸,从眉到眼到嘴,一点点细细挪动,“你只跟我过了一年半的时光,一半日子里还要冒充他人,孩子一出世就没有父亲,若我早知道会给你带来这么凄惨的命运,我绝不会娶你。”
我泣不成声,嗓子痛得难以说话:“恰那,你别这么说。我跟你在一起很快乐,很开心。这是我这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幸福时光,我真的很满足。”
他痴痴地看着我,满眼留恋与不舍:“小蓝,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好吗?”
我急忙点头:“你说!”
他微微感喟一声:“大哥是爱你的,他是为了成全我才放弃你。是我太自私,忍不住自己的贪欲将你占为己有。我死后,你跟他还可以再续前缘——”
“不要!”我急忙打断他,紧握他的手放在我心头,“你才是我丈夫,一辈子都是!”
他费力地一上一下呼吸着:“小蓝,你想让我死不瞑目吗?若是知道你过得不幸福,我在阴曹地府也不会安生。你答应我,我才能走得无牵无挂!”
我思绪混乱地摇着头:“恰那,求你,别逼我!”
他终于退让了一步,却还是坚持着:“好,但这是我的遗言,你不许向大哥隐瞒,必须一字不落告诉他。”
我万般无奈,只能点头。
他的眼神落在我头上那块璁玉上,那是婚礼时他送给我的灵魂玉。这玉和蓝丝带一起,我天天戴着。我急忙将璎珞解开,把璁玉摘下放入他手里。他看着璁玉低声叹气:“小蓝,你的性命比我们长久许多,日后每一年的孤独寂寞,你如何忍受?我死后,必要恳求佛祖,将我一半的灵魂化入这玉中。这样,每一次的轮回我就能找到你了。”
他的声音渐弱,眼神渐渐涣散,死灰色的脸上笼罩着最后一点生气,已是回光返照之时。我惊慌失措,不停摇晃着他的身子呼喊着:“恰那,你醒醒,醒醒啊!你还没为孩子取名字呢。”
恰那的眼渐渐闭上,头慢慢往下滑。我急忙贴上他的唇,将自己仅余的一点灵力度给他。没想到他刚恢复了一缕清明,便费力将头偏开:“别再为我耗费灵力……你今天去救大哥……已是尽到极限。接下来……你还要为我们的孩子……留存体力。”他定定地看着我,眼里满是柔情,嘴角噙上最后一抹美丽的微笑,“小蓝……答应我……我走后……不要太伤心……好好活着生下孩子。这是为我……为了萨迦……更是为了……大哥。”他慢慢合上眼睛,声音越来越微弱:“孩子,就叫达玛巴拉……”
突然起了一阵大风,刮入屋中,将帷帐刮得四下噼啪乱卷。屋内惨白的烛光突被吹灭,顿时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屋外呼啸的风声衬着凄厉的雨声,屋内却是寂静得可怕。我在恰那身边躺下,将头靠上他的肩,一如每个我们相拥而眠的夜晚。
时间停止,心也麻木地停止跳动,周遭的一切对我来说已经全然没有意义。夜过了是日,日过了是夜,屋内的光线由暗转明,又由明转暗。我蜷缩在恰那身边睡得昏天黑地,可依稀总能听到屋外有人在吵吵嚷嚷。我将门窗都关死,却依旧有人不依不饶地试图进屋。是知道我已无灵力了,没奈何对付这群弱小的人类吗?再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真的很困很困。靠上恰那的肩头想要继续睡,触手的却是冰霜般彻骨的冷寒,一下子将我从迷梦中冻醒。
恰那如同睡着一般,紧闭着双眸,嘴角还带着一丝柔情的微笑,那么美,那么温柔。只是,他的手臂再也无法为我做枕头,他温热的呼吸再也不会在我耳边响起,他呢喃的情话已成追忆。唯有不再起伏的胸膛,没有一丝温度的身躯,在一遍遍告诉我一个我不愿意面对的事实:恰那,是真的离开了我,永远!
屋外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释迦桑布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惊喜:“法王,法王您回来了!”
八思巴焦急的声音传来:“白兰王呢?”
释迦桑布哽咽了一下方才说出:“已经圆寂……”
“咯啦啦”,是桌子移动发出的刺耳的声音,八思巴沉寂了许久方才颤抖着声音,一个字一个字颤颤巍巍地问出:“他在哪里?”
“王妃将自己跟王爷关在卧房里,谁都不让进。我们怎么敲门都没有用。”是贡嘎桑布的声音。
“多长时间了?”
贡嘎桑布回答:“从前日夜半开始,到现在已有一天半了。”
我呆了一下,竟然昏睡了这么久吗?扭头看身边的恰那,麻木的心渐渐有了一点触动。恰那,你已经离开了我这么久了吗?
八思巴低沉着声音吩咐:“你们都下去,我去劝王妃。”
脚步声渐渐远去后,响起轻轻的敲门声:“蓝迦,是我,开门。”
我呆呆坐着,没有反应。
他悲恸地拍着门:“求你,让我见一见恰那。”
心碎成了千万片,又被他的话残忍地一片片拼接在一起,我终于下床,脚步迈出去时仿佛踩在云朵里,强撑住柜子才没有软倒在地。挪动着麻木的脚步走到门前,憔悴的八思巴站在门外,满眼遍布红血丝。我刚打开门,他便疾步往里走,走到床边嘶声大喊:“恰那,大哥回来了。”
他伏在恰那身上痛哭流涕,不停呼喊着恰那的名字,悲恸的声音响彻整座廊如书楼。恰那的离世对他来说仿佛失去半边身子,从此他的生命残缺了一半。
我扶着肚子艰难地走到他身边,他抬眼看我,泪水已洒了一地:“他,可有什么话留下来?”
我啜泣着:“他让我告诉你,他真的很想为你多背负一些肩上重担,可他,没法再帮你了。他让你不要为了萨迦,为了统一藏地太拼命,要好好想想自己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他悲痛得差点晕厥,双手撑在地上苦苦仰起身子:“还有吗?”
恰那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大哥是爱你的,他是为了成全我才放弃你。是我太自私,忍不住自己的贪欲将你占为己有。我死后,你跟他还可以再续前缘——”
我却摇头道:“没有了。”
他跪在恰那面前将牙齿咬得咯咯响,充血的眼睛红得可怕:“恰那,你本不该早早逝去。大哥在你面前发誓,所有害你的人,大哥都会一一揪出来为你报仇!”
公元1267年7月2日,白兰王恰那多吉卒于萨迦廊如书楼,年仅二十九岁。
窗外的风雪已经停歇下来,屋内是长久的沉默,只有火炉里柴火偶尔闷闷的噼啪声。年轻人走到我身边蹲下,凝视着我红肿的眼,哀伤地轻声说道:“对不起,我先前只是以猎奇的心态听你的故事,没想到,竟是如此悲痛如此惨烈,令人不忍再听下去。”
我刚想说话,一开口却是哽咽的嘤咛声。他叹了一口气,想伸手轻拍我的肩,却又觉得唐突,缩了回去:“快十二点了。不如,你歇歇吧,明天再说?”
“明天一早你就得走了,哪还有时间继续听我说?”我试探着看他,小心提议,“你若是不困,我索性今晚就讲完,免得你明天再也找不到我了。”
年轻人点头:“那好吧。不过你得答应我,别太伤神。”
望着他关切的神色,我有一丝感动,继续说道:“虽然止贡伏击八思巴的阴谋没有成功,但除去了恰那,也是对八思巴极大的打击。他一蹶不振,从此人生在很长时间内陷入低谷。”想起他那段时间的憔悴不堪,我的心疼又加剧几分,“恰那的死,非但令八思巴拖延了回中都的时间,还改变了很多八思巴原先的计划。这些变更的计划,都对未来的萨迦产生了很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