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不负如来不负卿·蓝莲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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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遗腹子的诞生 (1)

贤者暂时遇到困难,

人们不必为他担忧;

月亮若被天狗吃了,

很快就会得到解脱。

——《萨迦格言》

本波日山脚下的仲曲河边架起高高的木台子,下铺干草。全身素白的恰那,合眼静静平躺在木架上,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于他,隽永的容颜永远停留在二十九岁,再也不会老去。

释迦桑布领着所有萨迦僧人排成几十列,盘坐在河滩的碎石上不停地念往生经。另一边是款氏家族中人,恰那的姐姐姐夫们,外甥外甥女们。神情最悲戚的是贡嘎桑布,他的毒尚未全解,可他不顾虚弱的身子,坚持来送恰那。

藏地习俗大多是天葬,唯有各派高僧圆寂后用火葬。恰那虽不是法王,地位却与法王不相上下,所以用最高规格的火葬,由八思巴亲自主持葬礼。

我坐在轿子里,眼泪无论如何都无法止住,一滴滴落在隆起的肚子上。我已无灵力变幻成他人模样,八思巴本不愿让我参加葬礼,可我无论如何坚持要来。他便让我坐在轿中,再三叮嘱不能出来。对外便说王妃胎象不好,不可受风不可见生人。

所有人依次上前,手捧哈达对恰那鞠躬,然后将哈达进献在木架上。最后一人献毕,胆巴将一支火把递给八思巴。八思巴下巴一片青色胡楂儿,两眼红肿如桃,憔悴零落。颤抖着手接过火把,他忍不住再次哭出声。一手执火把,一手按在胸口,佝偻着身子,颤颤巍巍地上前,深呼吸许多次,八思巴终将火把凑近木架上覆着的干草。

干草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火光冲起,恰那在跃动的火光中似又有了生气。我早已哭得肝肠寸断,一手死死拽着帷幔,一手将掌心那根蓝丝带抵在胸口,强压下想要冲到他身边的念头。昨夜八思巴允许我看恰那最后一眼,我将蓝丝带剪下一半,为他束好柔软如练的长发。最后一次亲吻上他冰凉的唇,他的温柔,他的痴恋,他的一切一切美好,竟这样短暂地在29岁戛然而止。

全体跪下,哭声回荡在仲曲河两岸。八思巴双手拄地,头低垂着,肩膀不停耸动。三千萨迦僧人盘腿念经,夹杂着压抑的哭泣声,庄严肃穆。大火熊熊燃烧,瞬间吞没火堆上的恰那。想到再也见不到他的笑容,再也听不到他温柔的话语,我真是心如刀割,痛不欲生。

松风呜咽,如泣如诉。葬礼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恰那从此灰飞烟灭,形散骸碎……

八思巴将化成灰烬的骨灰缓缓收入金瓶中。他手抚着金瓶痛哭,几次都因伤心过度无法继续下去。旁人要帮忙,他却坚决不肯,非得自己一点点将所有残灰收入瓶中。太阳渐斜,如啼血渲染暮色长空。缕缕光芒洒在本波日山上,与苍茫雪山融为一体。八思巴颤抖着将金瓶放入寺门前那座美轮美奂的黄金塔中。看到工匠封上塔身的那一刻,八思巴心疼难忍,数度晕厥。当初让阿尼哥造这座塔时,怎想到日后这就是恰那的葬塔?

八思巴在释迦桑布焦急的呼唤声中清醒过来,眼神过了许久才慢慢聚焦。他勉力站起,对着萨迦众人嘶声宣布:“萨迦首邑不必迁往昔喀孜。”

声音刚落,众人已是交头接耳。之前不顾众多反对之声坚持要搬迁首邑的正是八思巴,释迦桑布不解地看向他:“法王,那首邑——”

“就在这里,萨迦首邑就建在仲曲河边这片谷地上。”八思巴指着脚下的土地,眼望山坡上那片连绵建筑,红白蓝被夕阳染得有些许变色,“山坡上的原萨迦寺庙可称为萨迦北寺,新建的首邑称为萨迦南寺。不日便动工。”

我在轿内正按住又疼痛起来的肚子,听到此言,不由愣住,泪水滚落下来。他策划了那么久的首邑搬迁,却因为恰那的突然离世而改变。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想离开恰那,他要守着弟弟。

目光落到装有恰那骨灰的黄金塔上,他的声音颤抖着:“白兰王的灵塔外起一座佛殿,每日供奉。日后,所有萨迦法王的灵塔皆在此处,包括我。”

夕阳沉入本波日山后,暮色笼罩着整片大地。风渐大,将他的褐红僧衣吹得鼓起,他与那座承载了无尽哀伤与悲凉的黄金塔,一起融入苍茫凄清的暮色中。

“蓝迦,吃一点吧,这是你最喜欢吃的小油鸡和牛奶。”八思巴将食盘端到我床边,柔声劝慰,“你已经许久没好好吃过东西了。就算你有灵力在身,那也不能这样糟践自己的身体。”

他自己比我好不到哪里去,也是连续几日不吃不睡,却仍挣扎着来劝我。我看着面前香气扑鼻的食物,一点胃口也没有,萎靡地摇了摇头。

他在我面前蹲下,忧心地看着我的眼睛:“求你,看在孩子的分儿上。”

我手按肚子,痛得额头满是汗水:“我不是不肯吃,而是肚子真的很痛,痛得没有胃口吃任何东西。”我喘息着靠回枕上,“我恐怕,要提早生了。”

他看到我身下有水流出,惊慌失措地站起:“我即刻去叫稳婆来为你接生,再让萨迦所有医官在外候命。”

他欲走,我一把拉住他宽大的袖子:“我自己生。我已变不成坎卓本面貌,不能让他人看到我的长相啊。”

他跺脚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虑这些做什么?你才怀孕七个多月就早产,母子都很危险啊。”

我痛苦地摇头:“扮了那么久坎卓本,这时若被识破,你和恰那的苦心都会白费。”

他犹豫了一下,看我痛得蜷缩成一团,猛地站起身将床上多余的被单抖开。他迅速爬上床,把被单挂在床框上用绳扎住两角,被单正垂在我胸口部位。加上四周的帷幔,刚好形成一圈封闭的空间。他看着我点头:“这样,稳婆就见不到你的容貌了。”

我已无力回答他,咬着牙点了点头。

稳婆迅速赶到,卓玛也跟了进来。一入卧房,几个稳婆便开始准备沸水煮过的干净巾子、细线、剪刀和小刀,还有烧开的水和高度白酒。卓玛打算掀开帷幔时,八思巴突然抓住她的手。我听得卓玛在帷幔外对八思巴说:“大哥,我来照顾弟妹,你就放心出去吧。”

八思巴沉着声音回答:“不必,所有人都不许入帷幔,我来照顾她就可以。”

稳婆们似乎倒吸了口气,其中一人迟疑道:“法王,您请出去。男人可是不能进产房的。”

他沉默片刻,声音再度响起时却是异常坚定:“我哪里都不去,就在帷幔内陪着她。你们做好你们的事情,务必要保母子平安。”

卓玛大惊:“可是大哥,这于礼不合啊。你的身份可是——”

八思巴打断她:“我是孩子的伯父,等同于他的父亲。其余身份,在这孩子面前,什么都不是。”

卓玛还在尝试说服八思巴:“你就不怕人言可畏吗?”

“我何必在意旁人说什么?”他顿了顿,声音起了哽咽,“我已经失去恰那,绝不能再失去他们母子俩。”

卓玛和稳婆们不好再多说什么,八思巴掀开帷幔走进来,在我身边半跪下,深邃的眸光里带着沉沉哀伤:“我会一直在这里,跟你一起渡过这一劫。”

疼痛一重重袭来,仿佛永无休止。我已累得浑身脱力,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当年察必所说的痛苦。与人相恋,承受的生育之苦更甚同族,而况提早了两个多月的早产。八思巴按照卓玛的指示,在我颈下垫了好几个枕头。我开口作短促呼吸,不能太用力,更不能屏住呼吸。

八思巴一遍遍地用帕子为我抹去额头的汗珠,我痛苦至极时再也顾不得,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浑身一颤,眉头随即皱起,似乎在强忍着什么。我无暇顾及,听得帐外卓玛在指导:“弟妹,千万保持镇静。来,跟着我数数。一,二,三……”

身边的他反握住我的手。我睁开疲倦的眼扭头看,他浑身战栗着,粗浓的长眉皱了又皱,却将我的手越握越紧,坚忍的力量从他温暖的手心传导到我手上。他定定地凝视,漆黑的双瞳里映出大汗淋漓的我:“来,我跟你一起念,一,二,三……”

泪眼中回望他,清癯的额上已有岁月刻下的痕迹,凹陷的脸颊上带着股无法折断的强韧。低沉的声音清朗温厚,仿佛一股宽慰人心的力量注入我的身体,我涩哑着嗓子跟着他的声音喃喃念出:“四,五,六……”

不知念了多久,他的声音始终在我耳边回荡着,我跟着一遍遍重复着,那些数字对我来说只是机械的读音,用以麻木下腹如被车轮阵阵碾压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