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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盛着爱的房子,才叫家 (12)

王红抵消掉她私自扣下的美金定期、丧葬费和律师费后,卖掉吉莲花园,所分得的现金还不足40万。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身边又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只能拖着病重的身体,马不停蹄地为自己安排身后事。王红给自己留下了15万看病,将剩下的钱汇给了她唯一的也是亏欠最多的儿子。可是三日后,钱凯又将钱如数退还,转账附言中还不依不饶地写着:不是谁都可以用钱收买的,我不会原谅你,永不。

王红怕父母担忧,在电话里只字不提自己的病情,只是提醒母亲:“我想出门散散心,江津的房子毕竟写着你们的名字,你们有时间还是去打理一下嘛。”

“我们不去。”王红妈不了解真相,对心如铁石的女儿满腔愤懑,怒气冲冲地说,“你老汉说,那房子罪孽太重,住着要折寿,我们不去。”

果然是罪孽太深易折寿,王红苦笑,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她自食其果、摧枯拉朽的模样。为了方便治病,她在肿瘤医院附近租了套单身公寓,重金聘请一位年轻貌美的私家看护,照顾自己的起居饮食。可纵然舍得用最好的药,王红的身体对化疗药物还是相当抵触,不过两个月时间,王红已成了寸草不生的“秃头”,原本轻盈的身子更是薄成了纸片。她孤家寡人地对抗癌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脆弱,也更寂寞。每每见到病友由爱人推着轮椅,或者被一众亲友围绕关切地问候时,王红的眼泪就会像旱期的雨水,含蓄地滑落。私家看护很专业也很尽责,只是,当王红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时,看护总是保持着冷静而疏远的浅笑聆听,不言不语也不作回应。

两个月的化疗下来,王红只剩下2/3的体重,病况却毫无起色,当医生提议再进行化疗时,她断然拒绝了。正午的阳光格外耀眼,王红吩咐看护将她推到窗边,她全身披着温暖的阳光,头斜坠在轮椅一侧,絮絮叨叨地跟看护说起自己的过往:说她如何为了摆脱贫困的生活抛夫弃子到了深圳,又如何为了保障优质的生活侵吞着林广生的血汗钱,还说她如何为了多占遗产而以身试法进行假交易做伪证。

看护在聆听王红说话的过程中,始终保持得体的微笑,并不时用毛巾替王红擦去挂在唇角的口水。王红讲得口干舌燥、喉似火烧,看护仍沉默不语。

“你为什么不骂我?”王红眼睛眯成一条线,寻找着落在自己脸上虚晃的光影,有气无力地责问看护,“家里人都说我自作自受,你为什么不骂我?”

“那是你的生活。”看护将轮椅调个方向,把王红被烤热的半边脸藏在阴影中,依旧带笑说,“我只负责照顾你的身体,没有权利点评你的生活。”

“你不是不想点评,你只是不关心。”王红呼哧带喘地急促呼吸着,唾液斜挂在嘴角,口齿不清地说,“不管我花多少钱,都买不到真正的关心。”

年轻的看护抽了张羊毛披肩覆在王红腿上,望着远方,笑而不语。

这一天是林广生的生忌。林广生在世时,王红总是理所当然地忘记他的生日。然而他病逝后,她却出乎意料地清楚记起他的第一个生忌。王红对着镜子吐了吐舌头,发现镜中的自己已完全脱了人形:她双目深陷、皱纹横生,嘴巴因削尖的下巴而显得格外开阔。她摘掉帽子,露出泛着青光的头皮,短促而尖厉地笑了两声。王红吩咐看护给自己洗干净脸,换了顶彩色条纹的帽子后,哆哆嗦嗦地从钱包里摸出林广生的两寸黑白照摆在大腿上,细细凝视。

王红支走了看护,抚摸着先夫的遗照喃喃自语:“老林啊,先前我有点怕你来找我算账,所以把你的东西都丢了,就留下这张照片。现在我不怕了,不怕你,也不怕没钱没房了。老林啊,你在上面孤单不?我在这里挺孤单的,你不用怕,我很快就来和你做伴了。”

看护提着一袋苹果推门进了房间,乍一看,王红只是在昏睡,光溜溜的脑袋像一颗去了壳的椰子,晃晃悠悠地垂在轮椅一侧。看护轻手轻脚地走近轮椅,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松口气淡然地放下苹果,摆脱重负似地露出了微笑。

这一夜,林梦龙做了个荒诞的梦。梦中,有个身穿燕尾服的魔术师轻轻挥动着魔术棒,只听“砰”的一声,父亲便从漫天的彩带和礼花中走出,冲他开怀大笑。林梦龙哭喊着大叫“爸爸”,林广生仍旧笑容满面地朝儿子挥挥手,忽然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同一晚,林映雪也梦见了父亲。睡梦中,父女俩和往常一样穿着休闲服去登莲花山。他们一直走到一个僻静的竹林口,眼看天色越来越黑,小径越走越窄,林广生突然停下脚步,言笑晏晏地对女儿说:“前面的路不太好走,我要一个人走了,你回去吧。”林映雪追上前央求父亲留下,林广生却微笑着朝她挥挥手,转身消失在漆黑的竹林尽头。

冯西南被枕边人的哭喊声叫醒,他托起妻子的脸,轻声说:“小雪,不怕。”

“爸爸走了。”林映雪扑进丈夫的怀里呜咽,“这种感觉太真实了,我知道,这一次,爸爸是真的走了。”

“不要紧,你还有我,还有宝宝。”冯西南下巴贴紧妻子温热的额头,爱怜地抚摸着妻子的后背,“小雪不哭,小雪不怕,我会替爸爸保护你。”

夏锦感觉到林梦龙的身体越来越紧绷,就慢慢张开五指,温柔地爱抚他剧烈起伏的胸脯。迷迷糊糊中间,林梦龙听见妻子的耳语:“老公,放轻松。爸爸走了,爱还在,还有我,会像爸爸一样爱你。”他眉心渐渐舒展,身体也渐渐放松,含糊地哼唧一声,寻到了妻子的手,牢牢握住,释然沉睡。

几周后的黄昏,林梦龙和林映雪同时现身律师事务所,与王红的父母以及钱凯,共同聆听律师宣读王红的遗嘱。王红将存款和一封短信留给了钱凯,信中,王红向儿子诚心忏悔:“我晓得你恨我,二十几年来,我没尽过一天当妈妈的责任,所以你确实该恨我。我真的很想补偿你,可惜没机会了,我唯一能为你做的就是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留给你,希望你能好好利用它做出成绩,照顾好你爸爸。至于房子,原谅我不能把它留给你,因为它确实不属于我们。我活着的时候欠你林伯太多了,我实在没脸在死后继续霸占他的心血。希望你体谅我,也希望你能够记住,只有花自己赚的钱,住自己买的房子,才能心安理得,才能吃得香睡得稳过得踏实。”

王红在给父母和林家兄妹的信中,反复表达了自己的歉意,并请求林梦龙兄妹俩允许父母在花园洋房中养老,同时也恳请父母立下字据,在他们百年归老后将房子归还林家。至于被她拿走的手表和字画,王红亦提出,希望父母配合,如数归还林家兄妹。

短暂的缄默后,林梦龙和妹妹互换一个眼色,异口同声说:“房子我们不要,除了字画和手表可以留作纪念,其他的,我们什么都不要。”

“你们不要,我们也不要。”王红爸强忍悲痛,连连摆手说,“不是我们王家的东西,我们不能要。”

“阿公,你们比我们更需要这房子。”林映雪摸摸泣不成声的钱凯,轻抚自己微隆的腹部,轻声说,“我快当妈妈了,我了解母亲的心情,我自己也当过女儿,我也知道子女的心情。阿姨肯定不愿意看见你们老无所依,也不愿意看见弟弟居无定所,只有把你们安顿好了,阿姨才走得放心。”

“当初爸爸既然同意房子写你们的名字,我相信它就是爸爸送给二老的礼物,”林梦龙赞许地冲妹妹点点头,望着王红父母,心平气和地说,“我和小雪的家都在深圳,江津的房子我们住不上。而那里毕竟有你们跟阿姨一起生活的回忆,卖了太可惜。再说,房子是用来住人的,不是用来收藏的,我和小雪都有房子,多这一套也毫无意义。”林梦龙顿了顿,拉着泪眼婆娑的两位老人的手,温和地宽慰他们,“阿公阿婆,你们要保重身体,钱凯你也要节哀。你们家的情况我们都了解,你们比我们更需要这房子,我相信爸爸也希望看见你们安居乐业、无忧无虑地生活。”

林梦龙和林映雪不顾律师的劝阻,执意当场签署了放弃遗产的公证书。林梦龙转头看见钱凯悲怆中带着惊愕的眼神,就拍拍他的肩膀,友爱地笑着说:“弟弟,你还年轻,等你多经历一些事情你就会明白,其实房子不在多,一家人有一个落脚的地方就够了,多出来的,都是负担。”

林映雪身轻如燕地步出律师事务所,挽着哥哥,俏皮地扬着头问:“哥,现在去哪儿?”

“你说呢?”林梦龙笑意盈盈地偏头打量林映雪,搀扶着大腹便便的妹妹,兄妹俩相视一笑,“走吧,你嫂子给你煲了乌鸡汤。”

“冯西南一早就去买面粉了,说是要亲手给你做一笼馒头。”林映雪舔舔嘴皮,露出一脸馋相,吐着舌头说,“不知道阿姨今天会不会做辣子鸡呢?好想吃呀!”

“就知道吃!”林梦龙轻点林映雪的头,揶揄道,“当心生个胖小子!”

“胖就对了。”林映雪拍拍林梦龙比她还突出的肚皮,对哥哥做了个鬼脸,眉开眼笑说,“嫂子说的,外甥多像舅,我儿子将来绝对瘦不了。”

“你们就在背后编排我吧,哼。”林梦龙想到夏锦,情不自禁地嘴角上扬,挽紧妹妹催促道,“快走吧,别让你嫂子等急了。”

林映雪顺从地加快了脚步,头靠着哥哥坚实宽阔的肩膀,兄妹二人背朝落日,面朝同一个方向,脸上洋溢着相同的笑容,归心似箭地走向幸福的终点站——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