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长永的舌头已经不那么听从他的调遣，罗雪云看出他喝得有些多了。她对他早就了解，在这种场合，在只有他们两个人存在的场合，他时常是会很轻松而尽情地喝酒。他曾经告诉过她，每当在这种时候，他是不需要掩饰什么的，也正是在这种半醉半醒之间，更会激发起他的热情，更会让他产生对从前的眷恋。
她相信，她一直相信他在她面前所表达的情感都是真实的。此刻，她依然相信他的话句句都是真的。她分明知道她自己已经不是几十年前的罗雪云，可她还是希望他依然是几十年前的金长永。她甚至一味地以为他对她的那份感觉，还依然原始般停留在了几十年前的时空里。
她与他的相识已经是近四十年前的事了。
当年，他们一起下乡去了秀水市中江县的鲁家村，他与她分别住在了一个生产队的不同农户家里。那时，他们是经常见面的，他们一连两三年都没有回过家，这让知青之间产生了一种无法割舍的依赖。那时，他对她很是关心，正是这种关心，让她对他产生了好感，而他却从来就没曾在她的面前表达过什么，这让她难以开口说出自己对他的好感。
当她已经决定与鲁大地结婚的时候，金长永那份复杂的心情难以言表，可是即使在那种情况下，他们之间谁也没有将那层窗户纸捅破。她与鲁大地结婚之后，金长永曾经在村头那个小山坡上，当着她的面哭了。他抱住了她，她慢慢地依偎在了他的怀里……
那时，金长永才知道她是需要他的，她也才知道他是爱着她的。可是那都已经成了过去时，尽管是这样，并没有能让他们在短时间内将那份感情化为乌有。
在那段时间里，在她从农村回城的前后，他曾经给过她偌大的精神安慰和心灵上的支持，正是他在她身边的那些窃窃私语和人生感言，让她一次次在人生的关键时刻，做出了她认为最恰如其分的选择。
她对他充满信任。他们之间的感情，并没有像小说和其他文学作品中所描写的爱情那样浪漫而又长久。即便是在罗雪云结束了与鲁大地的那段婚姻之后，他们也没有走到一起。
罗雪云的第二任老公在七八年前去国外考察时罹难后，她没有再度走进任何一个陌生男人的怀抱。
她的第二任老公是秀水市分管经济工作的副市长，他比罗雪云足足大了八岁，正是这种年龄和地位的差别，让罗雪云得到了双重的收获，他既让她感觉到了来自一个老男人像长者一样的呵护，也同样得到了他远远高于她的社会地位给她带来的重要的仕途上的影响。那段时间内，她既感觉到了婚姻给她带来的快乐，也体会到了婚姻给她带来的荣光，一种让她青云直上的荣光……
他是在国外考察时遇到了车祸，他连同那个外国司机同时罹难了。
不知道在罗雪云的第二任老公离开她之后多久，在一次市里召开的干部大会上，她与金长永见面了。见面时，他们彼此之间都表现出一种久违了的热情。
其实，她从来就没有把那段他们之间非同寻常的经历彻底忘掉，他也同样没有从根本上抹掉那段记忆。在此之前，他们之间一直是鸡犬之声相闻，只是没有再度往来。
就在那天之后的一个晚上，他们两个人单独坐到了一起。那天晚上，成了他们之间旧情重燃的里程碑。那一刻，他们又一次感觉到了彼此之间的需要，一种可以相互偎依的需要……
他们拥抱了，那是一次标志性的拥抱。正是那次拥抱，让他们之间的距离重新迅速地拉近，在这之后，穆晓飞成了金长永的部下，成了委身于当时声名远播的国有企业名下的一个个体户，那自然是罗雪云的功劳。而从那以后，穆晓飞就再也没有忘记过罗雪云，当然，那不全是穆晓飞做人的义气，还因为他太需要罗雪云的帮助，太需要罗雪云像一张巨大的遮阳伞一样为他遮风挡雨……
罗雪云与金长永没有让他们之间的旧情重燃在世人面前，他们所有的相聚几乎都是在秘密之下进行的。她身边的人，都猜测着她不会因为她老公的离去而终生不再嫁人，她一定是在等待着一个钻石王老五的出现，可那只是人们的一种猜测，没有任何人发现过有哪个男人再度走进过她的生活。就连鲁一鸣在她独身一人生活后与她有限的接触中，也从来就没有过任何发现。
她在结账单上签了字。她扶起他朝四楼的一个房间走去，房间门早就被服务员打开。当他们走进房间时，金长永一头躺到了床上，他的内心是清醒的，只是身子有些飘飘然。罗雪云走到窗台前，把窗帘拉上，走进卫生间，放上了洗澡水。
她又走了出来，“先进去洗个澡吧。”
“你先洗吧，我先躺一会儿。”
半个小时后，罗雪云在卫生间里仿佛听到了电话铃声，她停止了手中的动作，认真地听着。她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匆匆忙忙穿上浴衣走出卫生间。这时，她发现金长永已经睡着了。她把他叫醒，他迷迷糊糊地拿起了手机，接通了电话。电话那边传来了他的女儿金小漪的声音，“爸，我给你打过电话，你怎么不接电话？”
金长永一下子清醒过来，他揉了揉眼睛，“没听到，有什么事？这么晚了，还打电话？”
“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家？”
“你有事？”金长永有些疑惑。
“我的眼皮一直跳个没完。你现在在哪儿？”
“我我，我和几个同事在一起，喝了点儿酒，有点儿多了。”
“那好，我去接你吧。”
“别别别。”金长永紧张地强调着。
那边的电话已经挂断。
罗雪云有些疑惑，“是你女儿？”
金长永点了点头。
“她回来之后的这段时间，每天晚上都给你打电话吗？”她有些紧张。
就在这时，房间的门被敲响了。
罗雪云紧张极了，金长永也同样紧张起来。
会是谁呢？这是此刻他们共同的疑问。
金长永下意识地走到客房门口，通过门镜往外看了看，这是特殊设置的门镜。他一下子愣住了，马上出了一身冷汗。
敲门声越来越急促，那急促的声音让他们感觉到了敲门人的情绪是激动的。
金长永转过身来，对罗雪云说道：“快把衣服换上。”
金长永的手机又一次响了起来，他看了看手机，并没有去接听。门敲得更加激烈。他额头上的汗水已经流了下来。
就在这时，随着几声闷闷的踹门声，门被踹开，金小漪出现在他们面前。她走进客房，罗雪云已经将浴衣脱了下来，还没有来得及将衣服完全穿上，那一双半垂着的乳房像是害羞般展现在金小漪面前。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金长永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道。
“这要问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金长永已经慌了神。
“她是谁？她就是你的同事？是什么样的同事？”她的脸是扭曲的。
金小漪向罗雪云走去。罗雪云还在手忙脚乱地往身上穿着衣服，她连头都没有抬。她已经穿到身上的衬衣，被汗水吸到了身上，而那个乳罩还仰面朝天地静静地待在床上。
金小漪蔑视的目光射向了罗雪云，她刚想张嘴说什么，就被金长永打断：“她是市检察院的罗检察长，不要伤害她，我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
金小漪把目光移到金长永的身上，又转过头去看着罗雪云，“哦，有这么了不起身份的人，也会干这种鸡鸣狗盗之事？你们真让我感觉到恶心。”
“你，你怎么这样说话？”金长永表示着自己的不满。
“如果不是今天让我抓了个正着，你们是永远都不会承认的。”金小漪停顿了一下，情绪慢慢地平静下来，“我这次回国，就是想把这个谜底揭开。今天总算是让你们露出了真面目。”
她从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扔在了罗雪云的跟前，“这是你的东西吧？如果不是你把这个东西落在了我们家的床上，我妈妈还不会这么快就发现你们之间的秘密。”
罗雪云低头看了看床上的东西，她有些吃惊。她什么也没有说，便坐到床边上，拿起了那个项链，仔细地看着，看了半天，她才抬起头来，对金长永说道：“金长永，这是怎么回事？这究竟是谁的东西？”
金长永尴尬极了，他同时躲避着两个女人的目光。
金小漪一下子愣住了，她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不是在演戏，可是她却下意识地从那个女人的神态中，感觉到了那条项链好像确实并不属于她。尽管如此，金小漪还是说了一句，“你就不要演戏了，你没有戏子的功夫。”
罗雪云并没有理睬她，而是接着向金长永发问：“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金小漪已经断定这条项链确实并不属于眼前这个女人，可能真是抓错了对象。可眼前的这一切，又让她怎么去理解呢？难道眼下的这一代人，竟然也如此肆无忌惮吗？
她什么也没有说，而是哭着跑出了房间……
金长永说什么也不会想到他的女儿会在这一刻出现在他们面前，他更没有想到她是怎样找到这里来的。
原来，陈也晨发现那条项链后，就将这件事情告诉了远在万里之外的金小漪，而且她还在离家出走之前，在自己家的电脑里留下了一封信，一封写给她女儿的信。那个项链也正是金小漪根据她在信中所说的地方找到的。
金小漪决定从美国回国时，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揭开这个谜底。因为她不能容忍像她妈妈那样一个人，一个受到过良好教育、出身名门的女人，竟然会蒙受那样的耻辱。她更无法忍受她妈妈的离家出走，即使是她还活着，活在一个六根清静的世界里，也让她难以接受那样的事实。
那天，金小漪回到家中之后，交给了金长永一个新款手机，那是她特意从国外为他买回来的一个中国制式的手机，她把一个芯片放在了手机里，正是那个芯片准确地定位了金长永所在的位置。金长永与罗雪云吃饭的过程中，他曾经走进过卫生间一次，而正是那个时候，他女儿给他打过电话，电话只是响了一声，并没有引起罗雪云的注意。也就是那个他没有接听的电话，准确地锁定了他所在的位置。
金小漪离开客房的那一刻，金长永依然不知道这其中的秘密。
已经是午夜时分。
金长永面对着罗雪云的白眼，面对着罗雪云疑惑的目光，面对着几十年来，自从与她相识到相爱，又到再一次走到一起，她从来就没有过的那般严肃，他一下子完全从醉酒中清醒过来。
“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它怎么会到了你家里的床上？”罗雪云不依不饶。
“好了，够了，你究竟有完没完？”金长永终于忍不住了，他怒吼着，起身走了出去。
68
穆晓飞在钱小阳案件中，扮演的角色实在是太微乎其微，这是张大江早就意识到的。这是因为在市政法委纪律检察人员的手里，还留有当时刘林偷偷录下的那天穆晓飞去钱小阳办公室里见面时的录像资料。
那天晚上，钱小阳接到湛庆东电话时的录音，也已经在钱小阳办公桌里找到。钱小阳毕竟是一个有心之人，在他被调查之后，他便把那份电话录音刻制在了光碟上，这是在他的遗言中已经做过交代的 。他还交代他曾经将这个东西交给过钟健一份。
张大江通过与李大钟的接触，已经意识到钟健生前说到的穆晓飞的那个通天人物一定不是湛庆东，一定还有一个比湛庆东隐藏更深的人物与穆晓飞密切地往来着，这个人会是谁呢？他想到了湛庆东，想到必须让湛庆东开口说话，从而让那个人物走到前台来。
这天，张大江又一次坐到了湛庆东的对面。
“你的问题我们检察院是掌握的，是早就掌握的，希望你能够把你自己的问题彻底交代出来。这是给你的机会，你应该好好利用。你的问题是严重的，检察院已经把你的问题向市委做过汇报，市委非常重视你的问题。你是我们秀水市目前查处的干部腐败案件当中，最高级别的领导干部。”张大江说道。
湛庆东缓慢地抬起头来。
张大江与湛庆东的见面，已经不是在检察院临时监管的办公室里，而是看守所的提审室里。湛庆东的心里多出了几分紧张和窥视的欲望。张大江的话，让他更加敏感。
就在张大江和白宁对他的审问刚刚开始时，湛庆东突然提出了一个让张大江和白宁都十分意外的问题。
“张检察长，我从现在开始拒绝回答你提出的任何问题。我需要你回避对我的案子的调查。”湛庆东说道。
白宁愣愣地看着张大江，张大江半天也没有反应过来湛庆东是什么意思。
湛庆东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
张大江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湛庆东，你有权利提出让我回避。但是，我必须知道你提出让我回避的理由。”
“钟健生前曾经说过，你与他的哥哥曾经是同学，我怀疑你是否能够秉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