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透过镂花的窗棂洒进来,照见一室清雅:瑶签玉轸,端砚纹琴,团香轻拢镂金鼎,疏梅斜插鸡血瓶,宽敞的大屋中陈设虽不算多,却并不显空旷。而最吸引人的莫过于卧榻前的一祯屏风,洁白的底子上泼满了大片的红色,惊人冶艳,浓烈逼眼,走近了才见着几笔墨黑寥寥点缀其间,这才知绘得乃是一屏燃烧似火的枫叶。
而这,正应和了房间主人的名字--夏云枫。
夏云枫--展春堂的大掌柜。
但识得不识得他的人却都会常常忘了他这个真名,往往,他们都只叫他--"云少"。
云少--汴梁城里的药行会首,京师里最年轻却也最富有的买卖人。见过他的人,都说他白衣飘逸,品貌不凡;没见过的,则都说他孤高傲慢,卓尔不群。
都说云少有当年云楼公子的风采呢--小伙计夏群每次看见自家大掌柜的便会这样想。这一次,他照例看着夏云枫像片飞雪似的进得屋来,解下白色鹤氅,随手往屏风上一搭--就这么一个动作,竟也这般俊!正痴痴的想着,一抬眼,却见夏云枫正看他:"阿群,你说说看。"
"啊?"走神的他哪知方才他们说到哪里了,忙求救的望他师父。
二掌柜凌岩便瞪他一眼,说道:"云少是问你:怎么发现那几个人是金人的。"
夏群立时得意起来,眼睛都亮了,忙道:"我在柜上,一见那个穿青衣的金狗进来就觉得不对劲:听他说话含含糊糊的,再一看他拿来的方子,字歪歪扭扭蚯蚓爬似的不算,上面的几味药就更可疑了--'三七、花蕊石、仙鹤草、晢日根、拉究楚'--全都是止血的。"说着便用崇敬的目光看向他家大掌柜,"亏得以前这几味药云少都曾反复叮嘱要我们记牢,连它们的别名都一一教过:那个'晢日根'就是咱们的麻黄根,他们金狗才管它叫这个;而那个什么'拉究楚',乃是蒲黄的苗名--记得云少说过的,这药他们金国没有,而我大宋这边,咱们展春堂早已暗中垄断了这药的采办,因此金国那边的都是由苗疆弄过去的,便也跟着叫了个苗名。所以啊,我一看了那方子,就知道了:这人一定是条金狗!"昂首挺胸,说得理直气壮,却不知这一句"人是条狗"早逗乐了其余二人。
凌岩边笑边又瞪他一眼。
夏云枫则只是微微勾了唇角,月华流泻那笑容,说不出的清冷,只听他淡淡道:"你们这回干得不错,眼睛够亮,出手也算利落。"还没等那二人说出自谦之辞,他已凝了笑容,声仍淡淡,却已带了几分寒意:"但,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夏群忙闭了嘴。
"云少......"凌岩也忙敛容。
只听夏云枫又道:"一个奄奄一息的人,也能唬得你如此心急火燎的跑来找我!凌岩,你这二柜怎么越当越沉不住气了?你也不想想,方才你那马蹄声大得能把全京城都给吵醒!要是惊动了官兵,咱们这最后一个据点,只怕也要给扯出来了吧?到时候,还有谁能去救大哥?!"
无形中的肃杀之意听得垂手而立的二人都是脊背一阵发寒。凌岩虽痛悔方才毛躁,心里却隐隐有些个不服,便低着头道:"云少说得是,的确是我欠考虑了。不过,云少你是不知道,那个人,那语气那眼神......我......我压根就抗拒不了......况他一口咬定是你亲戚!"
"我的底细你们还不清楚?我一家三十口都早已血染午门外了,我哪还有什么亲戚?"夏云枫冷笑着背转过身去,旁人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只看得见那如月凄清的背影。
"可是......"凌岩被他的话一刺,犹豫了下,却仍是道,"云少,不管怎样......你还是去见见那人吧。"
夏云枫不语。
"他似乎很肯定似的,而且他更坚持:是你......去......见他。"
闻言,夏云枫终于转过了身来,挑了眉梢:"他人在哪儿呢?"
"地牢。"
眉动,目举,望了眼门外冷月,夏云枫轻轻的笑了下:"好,那我就去见见他。"
十四岁的夏群发誓这辈子从没见过云少露出过如此慌张的神情,三十岁的凌岩也能如此发誓--当夏云枫走进最里头那间地牢的时候,他们同时看见他面上血色在一瞬间悉数褪尽。
牢房里虽然昏暗,墙上一盏油灯的微芒却也足以照亮斜靠墙角那人的清俊面容,也足以让人看清夏云枫脸上不仅是震惊甚至是畏惧的神色。只见一向爱洁的云少竟在这又赃又潮的地牢里半跪了下来,伸出手去,复又迟疑,半晌,才终于轻轻的推了或者说是碰了那合睑倚墙的人一下。
那人慢慢睁开眼睛,眼波如水,看了他眼,又看向他身后。
只听夏云枫立刻道:"你们俩先出去。"
一头雾水的二人只得遵命退下,却不知夏云枫的下一句话竟已是未语喉先颤,半天才终于发出声来:"......公子?"
云倦初微笑:"云枫。"
"难为公子还记得......"他忙上来搀扶。
云倦初摇首,打断他的客套:"我没太多时间......"若有若无的一笑,平复对方的激动,他淡声道:"来找你,是为了救命。"
"啊!"他这才缓过神来,转头就要叫人,却被云倦初轻轻一拉:"若旁人问起我是你什么人......"
"公子啊!"脱口而出,他见那人蹙眉,立时意识到了什么,"那......"
清水眸光已渐渐黯淡,云倦初的笑容也在渐渐淡去:"你就叫我......姐夫吧。"说着,便又晕了过去。
一样明月拂照九州,此时此刻,虽距百里,京城内外却有两处院落同样灯火无眠。
只见城内那处富丽堂皇,雕梁画栋几进几重,院内假山苍翠,月色下泛着冷冷清光,一抹黑影匆匆闪进院内,朝着假山边一人倒身下拜:"主子。"
那人身形不动:"老大那边可是有动静?"
"禀主子,大爷派出了'天鹰'。"
"哦?那不是他的精锐吗?去做什么了?"
"说是去劫一宋国男子。"
"哦?结果呢?"
"四个人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哦?"那人已是第三此说"哦",这次却续上了冷笑,"有意思--老大?宋人?"似是想起了什么,他笑得更加阴沉:"呵呵,我倒要看看......你给我继续好好盯着。"
"是。那小的告退了。"说罢,黑影便消失在了黑暗中。
过不多时,再见那黑影已是在城外一所僻静院落之内,只见房屋岑寂,花木扶疏,临窗一人对月独立,见了他,便冷冷的扫了一眼。
黑影跪下:"主上。"
"人呢?"
"鹰他们几个失踪了。"黑影叩首在地,"主上请恕属下办事不利。"想到主子手段,已是忍不住微微发抖。
伏地等了片刻,却未料他主上不怒反笑:"你下去吧。"
他有些诧异的偷偷抬起眼来,只见窗边的人竟勾起了薄唇,月光映着他琥珀色的眼瞳,漾出一抹奇异的笑来。
时值寒冬,院中正开着一株腊梅,嫩黄花蕊覆了薄雪,更显清光疏冷,微风一带,便有细雪伴着幽香一齐扑到绣帘上去。
虽已雪停,夏云枫还是怕沾落雪似的拍了拍身上,又整了下领口,方才挑帘,刚揭开一角却又骤然停手--只听房内传来幽冷的琴声,声音低回沉敛,刚因门帘厚重竟没透出,这样半遮半掩下听来便更添几分凄清。不由透那帘缝望去,只见雪光映照的缘故,房中光线颇好,隐约可见屏风后一抹身影正勾抹挑拨,抚动琴弦--
宛如初见。
--姐夫?!
他望着那身影,兀自一笑,这才想起自己竟还有个姐姐,一个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的"义姐"--苏挽卿。
至今记得那时情景。
那时他只有十六岁,能随其余九人一起南下临安已是大哥王彦极力保举的结果:十人皆是太行山一众弟兄中的佼佼者,或通文墨或有一技之长,他们将来都要成长为义军散布各地的秘密领袖,而来临安的目的一方面是在方氏产业中学习经营--各处据点表面上都是商号,妥善经营乃是生存之本,另一方面则是追随云楼公子。而他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个。开始自然遭到许多人反对,还是王彦发的话,道他是忠良之后,家破前曾是有名的神童,将来定能发扬光大义军,这才终于得以随众前来。
云公子会不会也嫌他年少呢?想到此节,他不由有些紧张,直觉的看向身边:"大哥你说......"
却被王彦一眼瞪回:"着什么急?公子说让等着就先等着,他说了今日见便是今日见,他......不是个随便的人!"
被误解的他觉得委屈,但见了王彦眼中灼热,虽胸中更加难受,却也不敢辩驳,只得默默退下,眼见其余诸人也如木头桩子似的于原地静候,不由烦闷,趁人不意,便悄悄的溜了出来。走了两步,忽觉鼻中暗香浮动,不禁循香而去,一片香雪之海顿时映入眼帘。他看着那一片疏影横斜,蓦然想起幼时家中情形,心头不由一荡,不知不觉的便走入院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