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着卵石铺就的小径,恍惚间已走到了楼阁之前,他忙站住,只听楼中传来了缥缈的琴声。他本是宦家子弟,因而也略通此道,听了只觉孤绝清冷,竟是寂寞入髓。忍不住朝房中望去,只见红梅屏风之后白影模糊,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但那淡倦的琴音却是那样清晰的流到人心上来。
正听着,琴声忽断,紧随而至的是几声低咳,再然后,听到一个比琴音还低回的声音喘息着道:"炽羽......他们到了吗?"
"没呢。"另一人答,"你先放心歇着吧,来了我叫你。"
"哦。"先头那人应了句。
听得里头一阵响动,再然后便是那"炽羽"大起来的声音:"让你歇着你就歇着!琴也别再弹了--早知道就不给你找这劳什子--待会再吐红,挽卿可饶不了我!"
"挽卿......"低低的两个字含在那人口中,就像徘徊了几多年似的,听得见一声低叹,"她现在......不该在吧?"
不在?那这琴是弹给谁听的?心中莫名的跳出这么句话来,夏云枫被自己吓了一跳,却不知更"吓人"的还在后头--
"啊?!"当忽然一只手掌拍在肩头,他忍不住叫出声来。
"什么人?"立刻听房中有人问道。
"是我。"--他回头看见含笑答话的红衣女子,瞧见她不可方物的明艳。也在同时听见里头的人笑道:"挽卿啊。"
挽卿?!就在那一刹那便已肯定:苏挽卿--唯有这样一个女子才配作那与云楼齐名的贝阙之主,也唯有这样一种明艳方配得上西湖边的那些传说。
"不止是我,还有一个呢。"苏挽卿边说边推了他进门。
他被带进了房内,见一青衣男子走出来,眼如新月,笑如月华,见了他便问:"这是谁啊?"
他是听人描述过这位方家大少的相貌的,一见立时醒悟,忙道:"我叫夏云枫,是和王彦大哥一起来的。"
还没等方炽羽答话,只听屏风后有人淡淡的唤了句:"炽羽?"
方炽羽便向他们吐吐舌头,做了个"完了"的表情。
听到悉窣的衣料摩擦之声,然后便见屏风后走出一抹白影,他不由一愣,直觉的知道此人是谁,却仍是有些不敢相信:那人怎能这般?这般年轻,这般清癯,也这般冷淡。衣袖如云,流光疏淡,只不知那衣上荏苒的是光阴还是他的清寒?而那清寒之中偏又透着股峥嵘之气,教人挪不开双眼。
这便是那举世无双的云楼公子?
怔忪时只见那人轻抬羽睫,淡淡一笑,一瞬间,一切疑问皆烟消云散。
这就是云倦初。
没错。
只听语音淡倦:"你们到了多久了?"
他一怔才知是在问他,也不知该怎么答,只得道:"有一会儿了。"
云倦初便看方炽羽。方炽羽忙看苏挽卿。而苏挽卿一直就盯着云倦初,见此情形便冷笑了下,刚要开口,却听院中传来脚步声,一听便知是武人步履,虽已刻意放轻却还是落地有声。果然,几声后,王彦出现在门口,一见了房中情形,忙上来行礼:"公子。"
云倦初微笑着虚扶他一下,王彦立即关切的抬头看他:"公子,你身子还好吧?"
云倦初笑了笑:"没事--刚是睡过了,让你们久等了。我这就过去。"
听了这话,夏云枫见那红衣女子眼中已如流火,却偏立刻别过了眼去。而那头云楼公子却在这时正好转了眸来看她,淡淡的波光中有什么流闪而过。正出神,却被王彦一把拉过:"你这小子,怎跑这里来了?公子,这是......"
"云枫,是不是?"那人浅笑低柔,听来却无端寂寞。
他抬眼,望见那眸中还未及褪去的寥落之色,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了自家满门受戮之时,雨水冲不净满地的血水,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那种冷入骨髓的孤寂--难道,这神仙般的人物竟也懂得?一时便忘了应声。
"公子叫你,怎么不回话?"王彦捅捅他。
他这才回神,望见王彦严厉的眼神,心头涌上丝莫名的难过,便低了头。
"你这小子......"王彦还要说什么,却听女子笑盈盈的声音响起:"这位小兄弟莫不是认生吧?"说着走到他身边,瞥了某人一眼:"这也没什么啊。某位公子这样笑的时候,样子就是怪吓人的,别人不敢说,我可敢。想不到小兄弟你也和我一样有眼光呢!"
经这一通打趣,王彦只得笑瞪少年一样,也就不再责备。他自己却不由红了脸,嘟囔:"人家......不小了。"
听见他这话,这回就连云倦初也勾了勾唇角,苏挽卿更是笑得明媚:"那你多大了?"
"十六。"
"那还是比我小啊,我可十七了。"热情如火的红衣女子笑容亦火热,"你该叫我声姐姐呢!"
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认了个姐姐。从此,便又有了个亲人。
此后西湖边相处两年,彼此渐渐熟识。十人中,他并不是最出众的那个,也不知是第多少次走进云楼前那片梅海的时候,他也还会不时紧张。他以为自己并不会为人所记,却没料,他竟上来就自称"姐夫"。
姐夫......他摇头轻笑:这般称呼,是因他记得当初,还是......在他眼里,他仍非什么名震京师出类拔萃的"云少",不过依旧是那个无知少年--就像那个人心里想的一样。
想走进去,却终没敢,不由在心底讪笑:这么多年了,明明现今是自己如日中天,房中人病骨支离,却仍旧如此敬畏,甚至不敢太过靠近,生怕一不小心,自己的影子便会污了那一抹清雪似的。
却听里面琴声终歇,人声响起:"云枫吗?"
"是我。"他忙应声而入。只见一袭素白斜靠床侧,见了他淡淡一笑:"你这琴太好,一时技痒便忍不住拿来拨了两拨,你莫见怪。"
"公子客气了,云枫其实并不精此道,此琴乃是偶然所得,还未知其名呢。"
"玉壶冰。"语声泠泠如琴响。
"嘎?"
"这琴叫作玉壶冰,乃是当代所制,因此虽是好琴,却还未见得声名。再兼宫中多藏唐琴:春雷、琼响、秋籁等等,它的名气就更加埋没了。但我看那些与这一张比,也不过是各有千秋而已。"清如泉流的声音漫漫继续,只是忽然想起了一琴名"绿绮",说话的人眉心一蹙,便没再说下去。
玉壶冰。他望着对面那人,只见清冷瞳中泛起几许怅惘之意,却不似当年所见的刺目,只是淡然浮起,又复淡然的沉淀下去,而那人亦很快恢复了如常微笑,说道:"云枫,这两日辛苦你了。"
"该的。"他也一笑,"倒是公子千里迢迢赶来才是真辛苦。"
云倦初抬眸:"呵,我明明是被掳来的,你却道是赶来的,此话怎讲?"
"以公子心智断不会轻易为人左右。"他垂睫,微勾唇角,"公子只是顺便吧?"
云倦初若有所思的望了他一眼,随即便笑:"你可真会说话,我明明是借你们之力方才逃出虎口,你倒说得......"顿了顿,他挑起了眉梢:"那依你看,我此来做甚?"
"公子乃是为大哥、为义军而来。"他对上他的清眸,眼底掩不住的火焰跳动。
"哦?"
"请恕云枫直言,云枫日前曾得过消息:李丞相三天前亲赴江南接了姐姐进京。当时云枫并不知公子仍在世间,因此茫然不解。而如今这两厢应对--公子恰也是那日到的--这样一来,事实就再清楚不过了:定是李丞相为了大哥之事前去请的公子。"
"呵,她也到了啊。"低低的声音中掩不住的温柔喜悦。
夏云枫听了,却低下头去:"公子已昏迷了两天,大夫说要静养,因此云枫便未急着告诉姐姐已到的事。"
云倦初不置可否的笑了下,未接他言,只道:"那你们与相府可有联系?"
"李丞相一直照顾义军,我们暗中与他的确有所接触,但,他亦不知展春堂底细。"想起自己乃是京中义军仅存的硕果,夏云枫不由抬起了脸来,目光闪亮。
云倦初望着他:"很好,多亏你这展春堂还在,一切也都还存了希望。"
淡然一句,夏云枫却觉眼眶一热:"公子,请想办法救救大哥!"
云倦初点点头:"我既来了,便不是干躺着白赖床的。往后的事等我了解了详情再说,咱们先谈眼前的:一是,那几个金人呢?你已处置妥了吧?"
"迷药劲一过,他们便咬破牙中毒囊自尽了。"想到还未及审讯,他有点懊恼。
"这样也好。"云倦初却毫不在意,继续道,"二便是我的事了。"
他不解。
"这里是你的房间吧?"云倦初打量四周,目光缓缓拢至他眸,"以你我现在的身份,你不该让我住在此处。"
他知他是生怕惹人生疑,却还是:"可是公子......"
"还有,你也不该再叫我公子。"云倦初轻咳了两声,面上已多了几分疲惫,眸子却还是清亮的,"不是说了吗?让你叫'姐夫'。"
说最后两个字时,他听到了清冷声音中浮动的一丝热切,"是,公......"刚一出口,不由自己也笑,抬头对上那人清浅的笑:"别忘了,叫姐夫。"
"是,姐夫。"青年心里忽然涌起丝异样--是什么呢?连他自己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