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潋却似已没有将这话题继续下去的意思,语调已是往日的懒散:"王爷,坐太久了,好乏。"被下的手指已抓紧了床单许久,腿上的疼痛不时袭来,不论怎样,都要面对独自舔伤的无奈,不是吗?于是半合了睑,别过头去:面前人的担忧,还真让人坚强不起来。
"啊,你快睡,快睡吧。"兰王回过神来。
"嗯。"顺从躺下,却没料到对方也在身旁躺倒,"你这是干什么?"
"潋,我也累了啊。"占据床沿一点空间,"放心吧,我会很小心,不会碰到你伤处的。"说着,一条猿臂却上来锁住了他人身躯。
"不要!"拍开他手。
他却搂得更紧:"潋--兰卿--"已是越叫越缠绵,"就让我抱一晚,就一晚!"声音竟渐渐的小了下去,"让我好相信:你真的醒过来了,真的对我说话了,方才一切都不是梦,不是梦......"
谁才真是傻子?听他胡言乱语,为何想笑,却更想哭?"你,究竟守了我几天?"迟疑着,终于问出口,却听见身旁的人鼻息声。
这么窄的地方也能睡着?也不怕掉下去?!不由微微一笑,将那手在自己身前搁好,一手攥住,牢牢不放--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昊,你可知道?潋纵为你牺牲一切,也甘之如饴。
之惟后来才明白,父王整日守在君宅并不全是痴缠,更是保护。
章聚虽死,科场案却依旧要查下去。那梁康终于招认:考前的确曾拜访过副主试章聚,谈了鬻题之事,并说好等取中之后再付重金答谢。
兰王听说后冷笑:"亏他说得滴水不漏,他怎么知道没从章聚家里搜出半点脏银?"
之惟听出他弦外有音:梁康的供词怕不止是屈打成招那么简单。
而一旁,君潋的叹息很轻。
再审了几天,梁康又招认确实不止他一人买过考题。但大考之前,又有谁不曾去过主考家套套近乎摸摸脾性--拜访过章聚的考生委实太多,无可查访,如此一来,剩下的舞弊考生是谁便始终是个谜。
唯一的线索大约就是君潋,但刑部的人来一个,兰王便挡一个,也不发火,只闲闲的晃着天子剑,道:"君大人刑部已去过了,该说也已说了,难道你们是非要屈打成招、赶尽杀绝么?"
这样才总算平静了几日。但就连之惟也看出君宅周围总有些奇怪的人徘徊,兰王说是刑部的暗探,又叮嘱他不要告诉他先生。
若说是朱竟苦苦相逼倒还说得过去,但之惟听说刑部暗探只有尚书才能调遣,而尚书韩哲却是韩家的人,实在是弄不明白韩家此次又想扮演何种角色。
看父王,却仍是如常神色,照顾先生,常常亲力亲为,但等先生睡去后,又时常与冯啸联系,也不知是商谈些什么。
外面的形势愈发紧张了起来,刑部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上报了朝廷。朝廷便下令:已死的章聚抄家等诸多措施不必多提,活着的梁康革去功名,永不叙用,其余涉案的考生则令刑部继续追查,并且宣布此次春闱成绩作废,择日重试。
如此,天下哗然,吵嚷得最凶的便是已取中了的贡生们,谁人不认为自己是真才实学,清白无辜?自然也都认为重试乃是受人牵连,多此一举。
于是纷纷的,先是责怪梁康胡乱攀咬,后就恼恨章聚"畏罪"自裁,而最不满的就是刑部查案不清,拖延时日。但也有人传说,其实这并不全是刑部的责任,刑部本也想彻查,但奈何有权贵从中阻挠,袒护从犯。如此,贡生们更加群情激奋。
之惟发现,君宅附近徘徊的已不止是刑部的暗探,更有不满的贡生。
这时连他都觉得君潋死不开口有点傻:章聚都死了,说谁又能怎样?至多是连累个把书生如梁康下场,却也总比这样百口莫辩、任人猜疑的强。
大着胆子将这话说了,正在床上翻书的先生忽然停了手,之惟从未见他眼神如此严厉:"世子,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先生......"之惟不敢接触他的目光。
君潋放下书,移近他,但腿伤影响了他的行动,之惟相扶,不得不对上他清澈的眼波:"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兰,是不是就因是花中君子,方才成就王者之香?之惟有着刹那的失神。
君潋见他不语,便拉过了他来,低语:"世子,微臣知道你是好心,也并不是想教训你。但是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可外面......"之惟想起那些贡生忿忿的嘴脸。
君潋凉薄一笑:"天下读书人最傻。"
几日后,圣上颁旨,收回了兰王的天子剑。之惟这才于这场直朝先生招呼过来的风波有了丝头绪:在天下人眼中,父王和先生早已是一体,打击先生就等于是打击了父王。
但兰王于此似乎并无太多在意,没有天子剑,他也照样坐镇君宅,照样挡住门外是非,让君潋能够安心静养。
然而君潋的腿伤却总是不见起色,一个月过去了,他仍是连站立都极为困难。当太医们反复说是"伤筋动骨,百天不动"的时候,之惟看见父王和先生的手紧握着,父王是更用力的那个,先生却是更有力的那个。这听来也许矛盾,可当他每每看见先生对父王淡淡微笑的时候,却总是这样认为的。
父王还坚决不肯用轮椅,宁愿用抱的陪先生出去透气,或是用背的搀的帮助先生完成一切琐事,而每次折腾下来,两人都会添几分疲惫。于是,先生便更加嗜睡起来,醒来时也只在床上翻几本古籍。春日的阳光虽已是那么温暖,他却宁愿将灿烂春光都关到外面。
之惟猜得着:他们都是在回避。
所以,他常常看到父王在先生熟睡后匆匆离去,紧拧的剑眉中义愤浓烈,等再回来时,即使已换上了寻常神色,即使先生依旧酣眠,他的目光也不敢接触他的腿。
而先生却是相反,于无人时,他常常会注视着自己的腿,一看就是半天,直到手里的书籍"啪"的滑落--这点原来只怕是永远都不会有人发现,若非一次他失神下不小心将书掉在了地上。之惟进去时,正瞧见他艰难的俯身去捡,却一次次的徒劳无功。心头一紧,赶忙帮他捡起,抬眼时正对上那双春水瞳,熟悉的淡静中头一次有着悲茫无垠,不及躲开。
一阵沉默后,"也不知为什么,身上总是乏得很,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见他转眸,解释,微笑,"该不会是睡太多了吧?"
心酸的之惟只能赔笑,不懂那笑容如何能不变温暖。
还在懵懂时,那厢已然恢复了如常的神色:"世子今天下学可真早。"
才不早呢,只是父王来晚了吧?之惟心想,嘴上却道:"大约是今天宫里乱哄哄的,讲师就提早了些下课吧。"接着便眨着眼,带了几分神秘和神气:"先生你还不知道吧,连父王也被召进宫了,据说是科场案又有了新进展。"
"哦?"
"听说是越闹越大,卷进去的官儿也越来越多。若是一时查不清楚,只怕是连复试也要再延后了呢。"
"还能再延么?"君潋微动了眉峰,似要说些什么,却见管家福全飞奔进来:"不好了,不好了!老爷,啊?世子!"
"怎么了?"
"回老爷:门外......门外围了好大一群书生!"
"慌什么?又不是第一次见。"君潋竟随手又翻开了书来。
"可是老爷,这一回不同啊。"福全急道,"这回来了好几十!小的们上去询问,他们只说是求见老爷,再多的一概不提,说完了,就在门前坐下了,黑鸦鸦的一片,也不支声,好不吓人!"
之惟闻言也吃了一惊,忙问君潋:"先生,要出去见他们吗?"
君潋翻书的手停了停,瞳中碧水欲静,奈何风却无息,然而他却的的确确在笑,笑着摇了摇头:"不见。"
"老爷?!""先生?!"
"有什么可见的?见了能说什么?"他反问不解的二人。
"可是老爷,不见,怕是他们不肯走啊。"福全担忧。
之惟也觉回避并非上策,便跟着劝道:"对啊,先生,总不能任他们放肆吧?"
"一群读圣贤书的,能怎么放肆?"君潋淡淡勾唇,目光掠过纯白袍角,"再说了,我这个样子......又如何能见人?"
之惟语塞。
君潋便又笑了笑:"世子不用担心,依微臣看,他们围不了多久,很快就会散的。"说着,便埋首于书卷,之惟再也看不清他长睫下的眼波。
然而事实却非预料的那么简单,一个时辰过去,福全再回来通报,神色只比方才更加焦急。
"那些人还没走?"之惟一猜即中。
福全点点头,看向终于抬眸的君潋,脸上闪过丝尴尬。
"还有什么事?"之惟见了,忍不住问。
福全看了眼君潋,君潋道:"说吧。"
福全低下了头去:"还......还有,他们见老爷不肯见他们,便将大门上的匾额给改了......改成了......'窘'宅。"
君潋怔了怔,谁也没料到他接下来的动作竟是扯了嘴角,一抹清笑。
之惟却被那笑容刺痛,几乎跳将起来:"福全,你说,是哪个混蛋带的头?"
"小的打听过了,只要是这回考中了的就都来了,越站在前头的大约名次也越前。"
"这么说,那个什么楚会、柳汝成什么的也来咯?"之惟记得那会试三甲,"哼"了一声,"只要有名字就好办,不怕逮不着人!福全......"
"慢着!"刚要发号施令,却被人截住--他的先生看着他:"世子,你有何打算?"
"我......"之惟支吾着,看见千万星辰从那深海般的眸子里升起:"世子,你可是想招兵抓人?"不待之惟承认,他已自接了下去:"用谁的兵?东营还是西营?你可知道这样反而是越弄越糟?官兵和贡生冲突,只怕人家盼的就是这个啊。"
"那......王府也有兵丁!"不知怎么的,越听他这样说,之惟心头的火烧得越旺:许是只为了那双眸,再也看不得其中再流露出一点点哀伤。
"亲卫么?"君潋摇了摇头,"可亲卫不是捕快。"
"可是,先生......"之惟话还未说完,便遭人打断--跑进来通报的下人脸上竟有着难掩的欣喜,口中嚷着:"老爷,老爷,这下可好了,王爷来啦!"
"父王?"之惟也是精神一振,"他人在哪儿呢?"
"启禀世子,王爷方才被那些闹事的书生给堵在门外了,现在正调了亲卫过来驱人,赶着往......"话刚说了一半,忽然人就愣住了。
之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竟也被惊在当场,张大了嘴,蠕动了唇,却偏生怎么也发不出声来。万籁仿佛都被什么给凝住了,只有君潋面前的书页上,一朵一朵的红花扑簌盛开,让他一时竟不敢信--他的先生居然在呕血!
震惊中,竟是福全反应最快,一面叫着:"老爷,老爷!找大夫,快找大夫!"一面便要上前去搀扶,却被人撞开了--醒过神来的之惟已抢在他前头扶住了君潋,隔着白衣触到底下的身躯,烫手的灼热。
却听君潋道:"用不着找大夫,我没事。"
"先生!"
"世子,请放心。只不过是一时气血不顺,吐出来反倒舒服了。"君潋合上了眼帘,含倦带笑的神情,有如雪白衣上零星几点红迹,很快就转成了黯然。随即,他睁开了双眼,之惟只见万千星辰瞬时隐入了沧海,一片寂寥的沉敛。
"福全,扶我出去。"忽然,他的先生淡淡的道。
"老爷,这怎么行?"这回福全却拦。
"我要出去。"君潋说着,竟自己行动起来。
众人无奈,只得扶起他,君潋一手撑在福全肩上,尝试着迈步,却差点跌倒,再试,依然无果,在试了第三次,第三次又失败后,他终于道:"福全,你背我吧。"
福全依言背起了他,之惟紧跟在后面,不忍与他正面相对,不忍亲见那淡然的人儿如此迅速的、决绝的亲手放弃了自行行走的希望,有时,他情愿自己不懂他那么多。
一路向大门行去,已能听见隐约的人声,难道兰王府亲卫当真已和贡生们起了冲突?看向前面的君潋,只见他的脊背也紧张得绷了起来,清癯的身影如同载箭的弓弦。
终于到了门口,外面兵士的呵斥也更加清晰起来。紧接着,他听见了父王的声音:"先停手!"其后是人们惊讶的私语。
君潋几乎是抱住了一侧石墩,才总算稳住了身躯勉强"站立",定神望去,只见门前书生们的"方阵"已然凌乱,夹杂其中的是兰王府的亲卫,但他们显然又不能对这些有功名的书生动真格的,双方便这样拉扯着,吵闹着,只是僵持。
"你怎么出来了?回去!"兰王的声音越过人潮,有如天雷。
君潋却抬手阻止:"不!王爷,请你先撤兵。"
"什么?"兰王拧了眉。
君潋便向他抱拳:"请您,王爷。"
未料这样一动,身体顿失了支撑,眼看就要摔倒,幸好身旁的人及时扶住,转眸看到那坚定的支持,竟是他的学生,清莹莹的眼睛凝望着他:"先生,小心。"
也未料这样一个踉跄落入对面的眼,惹来了更多心急如焚,兰王已经变了脸色:"这样一群聚众闹事的狂徒,怎能不给些教训?!"
君潋居然笑了:"王爷误会了,这些都是此次会试的贡生,今日前来只是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