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有这样求见的么?"兰王冷眼扫过盘坐地上的书生。听他故意点破闹事者的贡生身份,他知道他一是不给他"误抓"的理由,断他干脆拿人的念头,也更是提醒他要是当真抓人的后果,心底虽如明镜,却终究咽不下这口气。
"静坐相侯,只因微臣未及出迎接见。"君潋回答。
贡生们闻言都窃窃私语起来,他们自也听出了这位君大人是一心在为他们开脱,不由疑惑。只见带头的一个书生跳了起来:"君大人不必如此惺惺作态!我等今日前来求见,确是有事相询。大人若看得起我等,就请不要再躲躲闪闪,也无须替我们求情。我等今日只求大人几句实话,问完即走,决不久留。其间若真对大人有什么冒犯之处,或是当真触犯了天规王法,不等兰王爷出兵,我等也甘愿领罪,绝无怨言!"
此言一出,其余的贡生们也纷纷附和。王府亲卫们也不禁握紧了手中兵刃。
君潋微微一笑:"请说。"
那书生便昂然道:"那我等便请问君大人,自认有无十全资格为此次春闱考官?"
这话大概是早就商量好的,之惟只觉面前那些贡生们的眸子都一下子亮了起来,白花花的光芒竟比那兵刃还刺眼。
却见君潋依旧平静的笑着,风动云轻:"诸位这样问,君某只能说:此次能为同考,实乃皇上错爱,天降隆恩,令人不胜惶恐。"
听他如此谦逊,已有贡生开始轻蔑的笑,之惟却见父王的眼中有光在亮。
"但天恩既降,君某只能尽心竭力,不敢懈怠。"君潋不慌不忙,仍旧平和道来,脸上的笑容却一寸寸的淡去,"众所周知,朝廷臻选同考,不外乎两点:一是科举出身--君某乃十七入秋闱,名列榜首;十八入春闱,侥幸得探花--对于此点,猜想诸位应无异议吧?"
贡生暂且无话。
君潋便继续道:"二则视其行止:想君某自及第之后、授翰林院侍读学士以来,历任编修、编纂等职,上乃至掌院之佐,下曾为誊抄小吏,承蒙朝廷不弃,任职将近十载。君某虽不才,笔下文字万千,公之于众者,却尝无一笔错字,历年考绩虽非卓异,却也无丝毫过失。不知对此,诸位又可有疑问呢?"
底下贡生们渐渐鸦雀无声。
之惟感到先生撑在自己身上的手又加了几分力道,连忙抬眼看他,只见白衣如雪,傲然挺立,有如云淡霜天。心头一热,不由也直了直身体,如他一样,绝不折腰。
"君某自问也并无过人之处,此次能被圣上点为同考,除了以上所说的两点之外,大约也是取我十载的谨慎小心吧。"君潋的嘴角重新绽出抹微笑,眸子耀眼如星,"不知如此资质,诸位认为够格与否?"
隔着人海,看向对面,兰王眼中已是一片光华,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那天乍见,磁石相吸。时间仿佛从来就没有流动过,自己依然是那个懵懂闯入的意气少年,而那彼岸之兰也依然在水一方淡静凝立。能不能就此忘记了时光飞逝、其间艰险?能不能就此抛却了信念教条、凡尘俗事?若能重头来过,他会不惜一切,也要让他的笑容永远如此,璀璨,瑰丽。
君潋话音落下,贡生们已沉默了许久,终于那带头的书生又站了起来,略一拱手:"大人的谨慎小心,我等皆是早有耳闻,尤其是刑部狱中言行,守口如瓶之风度,更是令人钦佩!"矛头直指君潋的"屈打不成招",霎时间,重又激起千层浪。
却不料君潋修眉淡展,只是一句:"不敢。"
那书生顿时就愣住了,原本咄咄逼人的气势不知怎的忽然就矮了半截,只觉面前如海深广,即使他叫嚷再凶,也不过是投石无踪。但他仍是不愿罢休,倔强的一梗脖子:"我等却更想见识大人的才学!"
此言一出,贡生们的气焰便复长了几分,仿佛这一下便能点中这位笑容宛转的考官死穴,纷纷都似笑非笑的瞥那门匾。
之惟见了,简直气得发抖,看见门匾上被篡改了的字迹,想起那些京城中流转的野传:这一个"窘"字!他们究竟是怎样看待先生?!如此这人间?!
却见星眸流转,那人丝毫不意,反而笑意渐浓:"也是!当年身为考生之时,君某也曾和诸位一样,暗地里担心过考官学问,生怕一杆锦绣生花笔却偏碰上双庸碌昏花眼,生生的给耽误了去。不如这样如何?我批的是《易经》部分的卷,便就这部分的题与诸位切磋一番可好?"
"好!"众贡生们纷纷应着。
之惟感到搭在他肩的君潋的手已经潮湿,只见他已将另只胳膊整个放在了石墩上,依靠着手肘支撑全身,点点汗珠在他前额上泛着薄光,但他的声音却是不改的淡定从容:"今年的考题一是'三羊开泰'。"
乍闻此为考题,连之惟都觉讶异:这明明是正月里拜年时常说的,不但是听过大臣们对着皇上一连串的恭祝:"三羊开泰,四海升平......",就连老百姓家里也常以此语用于春联。莫非这最最通俗的词语也别有深意?或许真真是越简单,反越难叙述透彻吧?更何况还要联系时政,莫怪难倒了大批考生。
却见君潋未语先笑:"诸位拿到试卷时,是否觉得此题有些奇怪--这样一句俗话如何能居此处--此处《易经》之题?"
底下贡生里有人表情不自在起来。
君潋见状,唇角微扬:"事过境迁,想大家现在都已不再为此介怀,但在当时,君某却的确听到过不少议论,例如质疑考官是否出错了题......不知诸位以为呢?"
没有人回答,有的只是贡生们逐渐迥异的表情。
"然依我看来:此题不错!"君潋诚也无需他们作答,只自斩钉截铁,"何为'羊'?《说文》解:'羊者,祥也'。十二生肖中未羊居八,所谓'马弛率风,羊致清和',兼又'羊'音与'阳'谐,因此人常以'羊'代'阳',故'三羊开泰'即'三阳开泰'也。以上所述便是答题的第一步。这本不难,只要是阅卷沉着、文思坦荡者自都能水到渠成、顺利作答,君某相信在座各位也都是从容下笔了的。"
声淡淡,音倦倦,"坦荡"二字却直入人心,让之惟不由一看再看身旁白影:形虽弱、势虽薄,却是月缺不改其光!
只听他又道:"其后论述则更顺其自然。首先,'三阳开泰'乃出《周易》。《周易》怎讲?《庄子》有云:'易以道阴阳'。阴阳又怎讲?《系辞》乃言:'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何解?太极乃世界之初,两仪即为天地,天为阳,地为阴,阴阳通达,天地交会乃出四象。四象可为阴阳向背,可为东西南北,亦可作四时四季。此即老子所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故有两爻拟四象,三爻为一卦。四象相应,八卦乃成,阴阳交通,衍生无穷。"
众贡生听着都不自觉的点头:没答出来的自是恍然大悟,答出来的只觉他所言与自己考卷上的似是相同,却又似比自己答的言简意赅。
"以上所说不过是个引子,只要是仔细钻研过《易经》的,怕都能答个十之八九,诸位之中自也有不少人将此写在了卷上。如果我没记错,沾到边的应该就有二百五十三人,而真正文辞简练、回答圆满者却不到一百。"君潋环视着面前,宁定道来,"再说正题:此'三阳开泰'乃出泰卦,为乾下坤上,故亦称地天泰。蜀才说:'泰本坤卦,小谓阴也,大谓阳也。天气下,地气上,阴阳交,万物通。'就是说:六阴爻成坤卦,阴阳消长,下生一阳,则成一阳复生,以此类推,二阳下生则为临,三阳下生乃开泰,此为'三阳开泰'之由来。诸位许说:此处也并非难点,但这几句话却乎是承上启下不可或缺。"
他略一停顿:"到此,能答对的,不少,共是四十一人。"如兰微笑带着丝傲然俯瞰众生,被他目光掠到的贡生中却不时有人低下头去,尤其是坐在最前排的。
之惟同时也感到了肩上那手更湿。
"那这里究竟要启的是什么下呢?"君潋一口气说道,"《序卦》说:'泰者,通也。'故泰乃通达之意。其卦辞中道:'小往大来,吉亨',何也?这正是《周易》之本论:天地相交,万物化生;阴阳相交,流行亨通。所以泰卦象征通达、平安,这才有国泰民安之讲,也才有新春伊始的'三羊开泰'之说。然为何此语在岁首乃用?这就又要归到〈易经〉来解:《易经》以十一个月为复卦,十二个月为临卦,正月为泰卦,三阳生于下,应的正是冬去春来,阴消阳长,此时万物复苏,生机蓬勃,天地人三道皆是一派繁荣景象,此正合了'三羊开泰'的'吉亨'之意,因此,'三羊开泰'才理所当然的变成了祝福祥瑞的新春贺词。"
原本席地而坐的贡生听到这里,已纷纷的站起了身来。
"上面所述道的是此言由来,听来也不复杂,但考场之上能答至次处的却是寥寥无几--不过三人而已,而这三人如今也都已黄榜高中。诚然如此,也并非说明他们所答就为完满。如何才算完满呢?不知各位想过没有:以此言为题究竟又有何深意?"君潋微扬起下颌,淡淡而笑,"其实下面的论述虽有些难想,却也是顺理成章:象曰'天地交,泰,后以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说的是为君者当顺应天道,制定国策,造福黎民。而今,新年伊始便开春闱,为国取士,隆降甘霖,不可不谓顺天而行;且春闱考试不讲门第,不论生平,只看才学,唯才是用,选的是国家栋梁,去的是碌碌之辈,又正合'泰'之'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之意,不可不谓造福社稷。故春闱会试亦可称'泰',亦当称'泰',各位请想:此新春盛典不恰恰是'三羊开泰'之瑞行?!"轻笑伴着答案朗朗而出,四围皆有一瞬的失神。
君潋说完,仿佛感叹的摇了摇头:"若能有此论述结合时政,答卷便堪称圆满,只可惜诸位却都未能言尽。只梁康一人,略有提及,可叹乎也语焉不详。而其余诸位,终究还是差了一个台阶啊。"
然而,看到贡生们颓丧又夹钦佩的目光,之惟明白这其中一阶高下犹如登天。忙自豪的瞧向先生,却见汗珠已汇成了溪流顺着他的发际流了下来,而他的手也已由初时的滚烫变为了如今的冰凉。下意识的更加贴近,恨不能将自己小小的力量全都分给他,而靠得越近,也愈发感到那依旧立得笔直的身体越虚弱,越教人心慌。
"诸位对君某的回答还满意么?"君潋问,声音里却未露丝毫倦怠。
贡生们哪还有话说。
于是君潋清冷一笑:"如此,诸位还需与君某探讨那第二题吗?相信大家都还记得吧,第二题的题目乃是'三才益谦'......"
贡生们闻言,已脸红了多半。至此,心服口服的他们哪里还有再刁难的勇气?就算没听出君潋这一点题中的暗讽,也听出了他方才所有的敲山震虎之音:他竟连每一步有几人答对都能记得,只怕也记得这些答对者的考卷。即使他当时不知各人姓名,如今考试已了,答卷都已大白于天下,他自也不难知晓在场各人的来历。他若要存心报复,上告朝廷历数闹事者谁,只怕大家都难逃一劫。原本聚众就是一因义愤,二怕出头,现在却已都教人暗点了名头,当下如何不人人自危?贡生们的心都慌乱了起来。
君潋将他们的神色看在眼底,微微一笑,给他们找了个台阶:"如果没有问题了,诸位便请回吧。"吐出这句话时,之惟感到他的身子已止不住的在颤。
而在对面,兰王看了眼被篡改的门匾,咬了咬唇,终于道:"撤兵。"
亲卫们当下撤回,方才还剑拔弩张的贡生们顿时都如蒙大释般的纷纷散去。只有领头发问的那个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似是还想说些什么,他身边的同伴却拍了拍他肩:"柳兄,你已尽力。"不远处,君潋的目光隐约飘来,又淡淡而去。
君宅前的人群便也如他俩这样走走停停,终于散尽。
兰王忙飞奔到了门口来,刚一触到那白影,那一直挺立的人就瘫软在了他怀里,汗透重衣,手肘处由于为了支撑而过度摩擦,已沾了一袖的血迹。
之惟眼眶一热,男儿泪,竟落得如此容易。
"你这个傻瓜!"兰王心揪得越紧,口骂得就越凶。
君潋回敬他:"你才是。"
"你担心我解决不了?"兰王恼。
"刚才明摆着是有人做了个套,故意煽动他们来搅闹,引你带兵前来。所谓'秀才遇兵',怎样都是难服人心啊。此情此景,你要如何解决,你能如何解决?"君潋摇头叹息,"你总不能就此,为我得罪尽天下的士子!"
"我不在乎!"兰王抱紧了他,"即使是得罪尽天下,我也不在乎!"
"可我在乎。"汗,顺着那冰凉的脸颊滴滴滑落,璀璨的眸中有着疲惫,更有着坚定。
心像被什么狠狠的刺了一下,兰王看着他:"我才不管你在乎不在乎,你给我先在乎下你自己!你这样子,究竟何苦?!"
君潋苦笑:"人,只要是还活着,便总有什么想守护,想坚持。"
心疼的兰王口不择言:"你到底有多少人要在乎?你要守护的还有谁--君家?章聚?还有,柳汝成?是不是?"
君潋的脸色骤变:"王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