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王转过了身来,抽出了袍角,"那就要看你的了。"
阿贵却又迟疑,于是兰王蹲下了身来,直视着那双惊恐的眼睛:"怎么,还不信我?"他微笑着:"你可知我是谁?"
阿贵的身体抖了起来,兰王一把抓住他颤抖的手,在他掌心里划了一个"兰"字。
"啊?!"阿贵几乎要惊跳起来。
兰王却摁住他:"现在,你相信了吗?"
"信!信!我信!我说,我全说!"
兰王的眸子深处渐渐亮起团星火。
只听阿贵压低了声音道:"章聚一死,我便欲出逃,临走前翻遍了他全府上下,原就是想找些有用的东西傍身,却什么也没找到。本来还料想他是第一回做这样的买卖,胆子小,经验少,多半会留下些收据帐册什么的,谁知道他竟是滴水不漏,连收的一万两银子也在顷刻间散了个精光。但我毕竟不死心,便又上他书房仔细找了一找,终于找到了这个......"说着,他背过光去,在怀里掏了半天,终于掏出张烂纸,恭敬的递上。
"当票?"兰王接过。
"是,是张当票。本来章聚为了他那病儿子就已是倾家荡产了,有张当票也不希奇,可是怪就怪在这当掉的东西上--这是件旧衣--连他书房里那些个笔洗啥的也能当个几十两,他干吗要当件旧衣?我想来想去也想不通,也不知这能派上啥用场,但转念又想,总比没有的强,就顺手偷了出来。"
闻言,鹰眸里星火愈加粹亮起来,兰王将那当票收入袖中:"还有别的吗?"
"没了,没了。"阿贵忙道,"我有几个胆子敢瞒您?!"
兰王看了他一眼,目光如炬。
阿贵顿时磕头如捣蒜:"爷,我真的已经全说了!求您,求您一定救救我,救救我老娘啊!"
"小声点。"兰王低声呵斥,"你且在这里安心待着,不要惹事,我自会叫人来解决。还有,今天的事,如果让其他人知道......"
"不敢,不敢,我明白,明白!"
兰王丢下了一句:"明白就好,你好自为之。"便带着之惟走出了牢门。
不知怎的,之惟总认为方才的一切都是场幻觉:走道深深,步履沉沉,四周生了锈的铁弥漫出发了霉的湿,人生的惨烈悲茫都禁锢在这方寸之地。他想不通父王是哪里来的如此从容不迫,连他都只要一想到先生也正陷身如是,都喉口一阵阵堵闷,急着想要逃离,更何况父王。
正赶着往外走,却见兰王忽然停下了脚步,在一间牢房的门口站定。
他不解,忙跟着往那牢房里看去,只见那是间较大的牢房,里面乱七八糟的关了十来个人,不知名的恶臭侵入鼻腔,混着浓烈的血腥。定睛再看,只见一人躺在地上,大约是刚受过刑,满身的血迹,看到这里,之惟心弦已被绷疼,侧身看父王,见那一直冷然的眸子里终于也有什么在摇曳,却更有什么教他仍坚持着要看下去。
之惟握紧了拳头,好不容易也将目光移回牢中,只见那伤者身边坐着一人,一望便与周围的囚犯气质迥异。那伤者显然已是昏迷了过去,却见那人不慌不忙,几针下去,很快便让人醒转过来。
"你先别动。"那声音听来很年轻,"我给你把腿接上,你忍着点疼。"说着,又招呼其他的囚犯道:"你给我帮个忙,我拉这头,你在那边--哎!你出点力啊,亏你是山大王出身,怎的还不如我?"
"顾大夫,你是医仙,我哪儿能跟你比?"帮忙的那人哼哼。
"这是力气活儿......跟什么医仙不医仙的没关系......"那"顾大夫"看来也有些吃力,边答边喘,"你可真得用点力啊,呼......要是对错了,你家二当家的可就真瘸了!"
"行!我出力还不行?"
黑暗中,于他们的手法看不真切,只见二人扯着那伤者的腿半天,终于那"顾大夫"吁了口气:"行了行了,复上了。你放手吧。"
"呼......可累死老子了。"那"山大王"跌坐一边。
连之惟看着也觉耗力,却见那"顾大夫"片刻未歇,便又埋首忙碌起来。
正巧狱卒走了过来,一见二人便嚷嚷:"你们******怎么还没走?牢里好玩是不是?要不要自己进去试试?"
之惟见父王暗暗收紧了十指,脸上却一点也看不出不快,反而很客气:"请问,这里头可是关了个大夫?"
"不错!"狱卒回答。
"那这位大夫是什么来历?"
"你******怎么那么爱打听?!"
"我想知道。"兰王微微挑了眉,朝他冷冷一瞥。
那狱卒不知怎的忽觉身上一寒,说话立时规矩了许多:"他叫顾无惜,据说还挺出名,叫作什么'医仙'来着。"
"顾无惜?"兰王沉吟,"那他犯了什么事?"
"杀人,还是个大肚婆......"狱卒神色暧昧起来,还要再说下去。
兰王却已不再理睬,只淡淡的扫了眼牢内,便拉了之惟走了出去。
留下那狱卒站在原地喃喃自语:"怪了,好大的气势......"
出得囹圄,已是夜半无人,满街只余缈缈雨声。
之惟猛吸了两口,觉那空气沁人心脾,氤氲的水气弥漫了彼此周身,抬眼望油纸伞下父王的脸,刚硬的轮廓略有丝模糊,让那俊美的五官看来竟有种不可思议的柔软。
"想问什么吗?"他的声音很低,也很清,许是这春夜的雨当真能洗涤了某些压抑和惨淡。
"父王,你真的要救那个阿贵?"直觉的,他对此怀疑。
"都已经关在死牢里了,我怎救?"兰王不由笑了,解释道,"他在出逃的路上与人斗殴,把人给打死了。这可是铁板上钉钉的死罪。"
"那......他的家人呢?"
"就更谈不上什么救不救了。"兰王敛了笑容,"他们都已死了。"
之惟吃了一惊。
只听兰王道:"若不是前些天他家出了灭门惨案,我又哪能注意得到他这小小仆从?"
一滴冰雨吹进了领口里,之惟不由缩了缩脖子,兰王便将他更朝伞下拢了拢,道:"其实父王我一直都在暗中调查着科场的事,正苦无头绪之际,恰是这件灭门案给带来了突破口:这个案子来得太巧,做得也太干净,难免不教人生疑。我着人一查,果真查到了阿贵此人。而他既是卧底,手里便必定掌握着科场案的机密,不然不会有人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在此时狠心到杀他全家灭口。而这也提醒了我,一定要赶在那些人前头找到他。而这阿贵也的确很聪明,竟然会想到故意犯事,藏身到大牢里。"
但之惟不解:"既然这是他自己故意安排的,他又怎会真将人打死?刚才他还喊冤呢。"
"因为他打死的本就是个死人。"
"父王,你怎知道?"之惟刚问出口,就意识到了什么。
兰王轻笑出声:"傻孩子,我怎会不知道?"
原来父王早已得悉了他的打算,索性将计就计的控制了他--阿贵大概怎样也不会想到,正是他的自作聪明将己推上了绝路,而旁人只需顺水推舟。之惟心头一动,奇怪竟会是释然多于惊惧,轻松大于感慨--莫非也是这春雨之故?眼看那春泥深处,经此一夜濡润,明朝又必见新绿连天。
于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也振作了起来:"父王,那咱们什么时候去提那张当票?"终于明白了父王此来的目的,猜到那小小一张当票或许能解开一切迷团。
"我们现在就去。"兰王回答。
"现在?"之惟望望漆黑的天。
"我等不得了。"兰王一意前行,似已永远不会让脚步慢下来。
之惟今日已是第二次听他说这话,抬眸,只见那清湛的瞳中燃烧着烈焰,成这海雨天风中唯一无改的坚决。脸颊上不知为何突的一热,他连忙紧跟上去,不允许自己的步伐再落在后面。
不多会儿便赶到了那家当铺,他依了父王的交代前去敲门,软磨硬泡终于叫醒了熟睡的老板。那老板絮絮叨叨的拨着算盘,几两几钱,听得之惟差点贴两片金叶到他脑门上去,却被兰王阻止,他的眉宇间虽也布满了焦急,却仍是耐心的等到了那老板算完,付了该付的价钱。之惟这才恍然,若真掏一枚金叶将该引来多大的猜测,不由钦佩父王的细心和忍耐。
如此,才终于将那当票上的旧衣赎了出来。兰王一把抢在手中,借着灯光一晃,一抹微笑终于绽放在愁云深浓的脸庞。
甚至在回府的一路上,他都带着那样的笑容,让之惟看得也忍不住想笑,却又毕竟觉得有点呆,最终憋不住在进府之后问出来:"父王,衣服里面究竟有什么?"
兰王从怀里掏出那旧衣--因怕淋湿,他一路上都贴身藏着,此刻依旧的小心翼翼就仿佛是要展示什么奇珍。只见他对着灯光,轻轻撕开了那衣服的内面,整齐的梅花小纂一行行的映入了之惟眼帘:"这是什么,父王?"
"章聚所录:行贿考生的名单、金额,还有,纳贿的官员。"
一声春雷闷钝的响在浓云深处,雨势也在不经意间长了几分,敲击在地上竟有着几分铿然。
"呵,想不到竟牵扯了这么多人,整整一闱的考官哪!"兰王边看边感叹着,"只你先生唯一清白。"
心弦像被什么拨动,先生凄清的绝望刹那间划过脑海,"父王,那就是说章聚是当真纳了贿的?"他问。
"是啊,底下同考的贿银还是他转交的呢。"兰王显是早就心中有数,答得顺口,却发觉身边的孩子忽的没了声响,忙转过眸去,陡然发现了孩子眼中的清光凄迷:"怎么了,之惟?"
眼眶因为拼命压制而变得酸痛无比,眼前的一切都仿佛模糊在了雨幕之后,包括父王的面孔,以及这暗夜里的所有光源,只有那抹白影清晰,掩映在灵魂深处,伴着一声阑珊轻叹--"天下读书人最傻。"--他是否其实早已料到了这全部的泥淖,却宁幻想着这泥淖之中还能放清莲?他是否也明明猜到自己就是那朵孤臣唯一,却仍要傻傻的坚持最后的信念?此时此刻,之惟终于明白了那血花绽放后的凄绝哀艳,也终于忍不住掉下泪来:"可先生呢?父王,先生他......"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然以兰王的智慧已猜到了他难以启齿的言语,只见他放下了手中旧衣,稳步走来,烛火将他的身影拉得分外长,而在黑影之外却晕开整齐的光亮边界,他说:"孩子,我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曾以为这世界能分黑白。"
那--其实是不能分的,对吗?那父王为何你的双眼黑白分明,其中的隐痛是为了哪般?那为何又要让我深信那黑白天成会永远纯净无暇,会永远美绝人间?心底里有什么在悄悄的碎裂,之惟想退出房去,一转身,却与门外细雨撞了个满怀。
兰王自身后行来,之惟被他一把抱紧,感到那胸膛宽广,无尽温暖。"可无论是怎样颜色,我们都必须在其中生存,这是谁也不能逃避的,所有人。"在说最后三个字的时候,他听到了他声音中的颤抖,以及,无可压抑的伤感。
雨,在不知何时竟渐渐的小了去,院中花香裹着潮凉格外悠远,相拥的父子二人不禁都陷入了沉默:不知这风雨过后,明日晨曦烂漫之时,是否还能见幽兰含笑不变?
明日却不像期望中的艳阳重照,淅沥的杏花雨径自缠绵。
而朝堂上的诡谲也并不比天气好上多少:终于取得了科场贿案的实据,朝廷里倒反没了案件初发时的沸反盈天。除了成倬偶尔还会上些奏折,其余人则都只剩了缄默,冷眼旁观着涉案的官员和考生们一一被大理寺"请"去问话,并且庆幸自己只是旁观。
三天之内,皇上接连撤了曾任主考的吏部侍郎高和和刑部侍郎朱竟,据说一人疑是舞弊的首脑,而另一个则因办案不利,滥捕无辜。
再过了几天,大理寺终于开释了君潋。
君潋回府时,天空依旧飘着蒙蒙细雨。
兰王抱起君潋,君潋则接过了他手中的油纸伞,笑容清浅,撑起一片无雨天。
之惟见他白衣尚称洁净,知道黄勐平果真没有亏待,心里总算塌实了一些。
兰王看来也是放了心,在刑部尚书韩哲也被查出与科场案有关而被裁撤以后,他终于撤消了"病假",堂皇正大的回到了朝堂。
这样一来,之惟便见父王能陪先生的时间少了许多,而先生面上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窗外风雨声中,无数的春花刹那开谢,只余了几缕梨蕊煞白枝头。
轰动一时的舞弊案也终于现出了真实眉目:三甲中竟是会元楚会贿赂了考官,而那梁康反倒是清白,他先前所言自都是屈打成招,如今的翻供便成了推翻刑部所有调查结果的最佳证据。接着,其余的被捕考生也渐渐承受不住,纷纷的都招了供,如此一来,科场舞弊案已是脉络渐晰。
那个曾为天下读书人感慨的人如今却反没了声响,只静静的看书、听雨。身后,刚下朝的兰王目光摇曳。
再过了些日子,对官员的审理也有了结果,舞弊案总算落下了帷幕:黄勐平以章聚自裁有疑为由,讯问刑部尚书韩哲,韩哲立时着慌,供出了背后一大串托他让章聚封口的官员。供词与章聚所书名单两厢对应,果然都是纳了贿的官员,首要果然是正主考高和,而其中也更有不少姓韩。自此,科场案水落石出,朝廷再顺藤摸瓜一通搜捕,犯案官员竟达上百。
天子震怒,令以严办,一时间天风肃杀,梨白血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