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三秋兰
3264100000023

第23章 赋就怀马融 (7)

君宅此时反倒静如一叶扁舟,悠然飘浮水面的是君潋一日更胜一日的淡然,之惟在旁瞧着,只觉他笑容一天比一天清倦。

"潋......"长夜里,抱住已无语了多天的人儿,兰王欲言又止。

衣山带水那头,长发蜿蜒有如无波的河流,君潋笑了笑,又继续沉默。

窗外转眼间梨花寥落,雪白的花瓣洒满了一地。

而连绵的雨,似永无绝期。

得知长信侯韩冲病故的时候,之惟仍是一惊,虽知科场案中,韩家势力折损非常,韩冲也差点受到牵连,因此打击而身染沉疴,却也没料到他竟死得如此突然。

兰王正与君潋闲敲棋子落灯花,听到这消息,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抬起了头来,兰王显不意外,只略皱了皱眉:"哦?"

君潋望着他:"看来这棋是下不成了。"

兰王哗的放下了手中棋子:"无妨无妨,明日再续。"

君潋微笑着,没有作答。

兰王便凑到了他身边来,他却别开了眼:"你还是赶紧去看看吧,韩家这下怕是再也起不来了。"

"起不来的也不止他一家。"兰王冷笑。

"是啊。"没料君潋点了点头,"这一回,多少家破人亡。"

兰王心头一震,意识到这还是这么多天来他头一次说这么多话,却不敢深谈,反扯远了去:"也都是自作自受,无须可怜--呵,你好歹也是上过战场的人,怎的说出话来还是如此妇人之仁?"

君潋回答:"就是曾上过战场,才分外知道性命可贵。"

兰王只得道:"人都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可说的?"顿了顿,"倒是你自己,又有谁能信你如此无辜受累,竟还要想着别人?你自己不觉痛么?"看着他毫无起色的腿,心头又是一酸。

"这点痛我还耐得住,你说的,跟你上了那么多次战场,什么没历练出来?"

"可每次却都只让你白白受苦,回来却连句褒奖都得不到。"想起过往,兰王的眼神在暗。

"得到了又怎样?就算封我个大将军,我也不在乎。"君潋笑,"王爷你这样说倒让人奇怪:你究竟是为什么打仗的?难不成为的不是百姓安危,而是让我升官?"

"什么话?"兰王自然不认。

"真话。"君潋回过头来望他,看他悄悄的脸红,逐渐柔和的线条泄露了他的真心,于是笑叹,"难怪人说我是祸水,现在看来,不假。"

兰王拧了眉:"这又是什么人的浑话?"

"这也是真话:远处白骨累累,近处鲜血未涸,哪桩能说与我无干?"

"歪理。"

"只要能说服你,便是道理。"

沉默了会儿,"潋,我们不争这个好不好?"兰王败下阵来。

君潋却也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淡淡一勾唇:"好了,王爷,你快去吧。我先睡会儿。"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兰王不由收紧了双臂,牢牢的环住了怀中人,觉那呼吸清浅,宛若兰芳馥郁,不知怎的,心头却越来越空虚,仿佛那沐浴在灯光下的容颜不知何时便会没入了天际,在下一个雨夜离他而去,在他箍得即使再紧的臂弯里。

当之惟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幅画面,而他只觉得父王的力道太大,简直是要将先生的身体抱断,于是开口道:"父王,母妃遣人来说了,她那边已经收拾妥了,正等着您一块去长信侯府呢。"

兰王示意他压低声音,又转头望向怀中人,见他呼吸均匀,似已入睡,恍惚还是以往那懒散脾气。

"父王,我陪先生好了。"之惟知他放心不下。

兰王终于小心翼翼的放开了君潋,又嘱咐之惟:"等你先生醒了,别忘了催他喝药,他最近总推说苦,看着他点。"见之惟保证的点了头,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去。

等兰王脚步声渐远,之惟却见榻上的人睁开了眼来。

之惟走了过去,笑道:"先生,喝药了没?"

君潋的目光停在兰王消失的门口,摇首。

之惟便叫人端过了药来,君潋嘴里道:"有劳世子。"手上却没动。

于是端药的下人便又往前了一步,君潋看着那碗药,忽然问道:"你们说这药果真有用?果真能让我行走?"清寒瞳中一片茫然。

从未见过那笑容宛转的人如此显露颓唐,之惟大恸,忙劝慰道:"这是当然,先生的腿伤原本就不重,再喝了太医配的药,自然能恢复得更快。"

"是么?"君潋笑了一下,忽然一扬袖,整碗的药汁便随着翻倒过来,泼了一地。

"先生?!"之惟惊呆。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君潋没有看他,眼波缓缓移回了原处,在微笑自语的时候星光点点,"没用了,已经来不及了,我已再追不上他的脚步了,追不上了......"

之惟顺着他的眼波看去,瞧见目光的尽头,洒了一地的药汁正慢慢的汇成一条溪流,往门口蜿蜒而去--忽然在那一瞬,他觉得自己在某些方面比父王更懂得先生。

可是这又能怎样?命运的棋盘已经布下,棋线纵横间,掌握在手里的是否还是自己的命运?既已无力阻止,只能举手无悔......

不知不觉中待雨初歇,已是五月时节。

历尽波折的会试终于得以复试,半月后又经殿试。圣上钦点一百二十一人为进士,前任三甲里的柳汝成以状元及第。

状元郎的出身很快就天下传遍:柳某乃京城人士,曾求学于杭城君氏书院,是君家现任族长的得意门生、乘龙快婿。之惟却只道他是君潋的妹夫。

朝堂上也渐恢复了常序,罢黜和升迁的波涛不多时便重平复了宦海,沉浮间多少诡谲暗涌,以之惟少年心性也还看不明白。唯知韩冲死后,其子韩雄在兰王的扶持下承袭了爵位。年轻的侯爵资历尚浅,众望难服,韩家自此不得不与兰王合作无间,实力却毕竟今非昔比。

之惟也并不想管父王在整个事件中究竟作用如何、得失多少,他只愿天地能就此平静,就如这雨季的终于停歇。

雨后清风拂掠过天际,带走春愁无限,纷扰也恰随落花逝去,渐浓翠意之间,清明碧空愈高愈远。斜阳西下时,云缕间穿过丝丝金线,悄悄漏进窗棂里来。

之惟向里看去,屋内高低两道人影,轮廓清晰可辨:高的是端坐的父王,低的是跪着的太医院医正。

只见兰王终于拍案而起:"你这个医正是怎么当的?!"

须发全白的医正不卑不亢的答道:"回王爷,微臣已经尽力。"

"尽力?你居然敢说你尽力了?轻易就放弃施治,就是你群医表率的作风?!"

"微臣虽忝为医正,却毕竟不是大罗神仙。"那医正竟也倔强,"君大人之伤势能复原至此已是难得,然再谈行走自如,除非华佗再世。"

"哼!"兰王冷笑着,"父皇差你前来就是要你说这些话的?"

"皇上只是降旨着微臣前来诊治,至于微臣所言全凭医者良心,不但在王爷面前如是说,就是皇上面前微臣也会如此回。"

"良心?我看你们太医院的良心都教狗吃了!"兰王愤然挥袖,书桌上的纸张纷纷扬扬,扫了那医正一头一脸。望着一地狼藉,兰王这才想起这是在君宅,并非王府,自己是代那人接待圣上使者,如此总算冷静了一些,强压住心头怒火,将那医正拉了起来:"罢了罢了,你走吧。"

之惟偷听到二人对话,只觉心已凉了半截。一地惨白中,父王背光而立的剪影竟能生生刺痛双眼,他只得默默转过了去,贴墙而立,深知这份心痛只能各自承担。

"世子。"却听有人相唤。

之惟抬眼:"黄勐平?"

"正是下官。"

之惟脸一红:"方才一时脱口而出,有失礼数,黄正卿见谅。"

刚升了大理寺正卿的黄勐平微笑:"不敢。"

"未知大人此来何事?"得知君潋在大理寺中并未受苦,之惟便对黄勐平映象不坏,语气也客气起来。

"下官是来找君翰林的。"

"先生?他应该在里头休息呢--他不能久立,所以接了旨后父王就逼他回房了。"之惟看了眼黄勐平的一身便服,有些疑惑,"你该去后面找他啊。"

黄勐平点头:"不瞒世子,下官也是这样想的,且又担心今天府里人多......"他耸肩笑了下,"为此,下官还是从后门进来的,直接就去了内宅,可惜并未见到君翰林。"

"什么?"

"下官刚猜想他是否与王爷在一起。"黄勐平看了眼屋内,摇了摇头。

"那先生呢?"

"世子也不清楚?"

之惟茫然摇首。

黄勐平眉头一皱,正要出言,兰王正巧走了出来。

"父王,可知先生在何处?"之惟忙问。

"他该在后面啊......"

还没等兰王说完,之惟已跑了出去。

"之惟?!"兰王狐疑的唤着,少年的身影却已消失在暮色中。

"王爷,世子是去寻君翰林了。"

兰王这才注意到身边之人:"你怎么来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下官本是来找君翰林的,谁知却未在内宅见到,这便寻来了此处。看来,王爷也不知他去向了?"

"你找他何事?"兰王看着他。

黄勐平犹豫了一下,递上了一只信封:"烦请王爷转交给君翰林。"

"这是......?"

"这是君翰林在大理寺囹圄中所留。"见兰王仍是不解,黄勐平解释道,"狱中例备纸笔,本为犯官自录供状之用,长日无聊时,君翰林也曾在上面书写过只字片语,但写完之后就都撕了个粉碎。这信封里便是那些碎片,是君翰林开释后,下官一一收起。"说着,他笑了笑,还是那落地书生般的恭谨模样:"下官想着下官那里人多口杂,不甚干净,君翰林虽已十分谨慎,但这些终归还是自己收着的好。"

"你......"兰王攥着那信封,仿佛头一回认识面前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黄勐平忙道:"王爷不必再招呼下官了,还是先寻到君翰林要紧。"

胸中一跳,却又不愿承认的强自一笑:"他能去哪里?"

黄勐平抬了眼:"王爷,恕下官直言:一个人,若是从太医院的医正口中得知自己的腿没有希望了,他会去哪里,又能去哪里?"

"这不可能!"兰王微震,却仍摇头。

"王爷,请再恕下官直言:您方才与医正的谈话声连下官都听见了。"黄勐平垂下眼去。

"他不会......"兰王依旧摇头。

"那便请王爷看看里面的东西吧。"黄勐平行了礼,"下官告辞了。"

兰王忙拆开手中信封,伸手一抓,粉碎的"雪片"滑落于指间,都是些不成字的笔画,不成句的字眼,正无头绪,一片"雪花"映入了眼帘:左边隐约为"分",右边半个"身"字依稀可辨--"分身"?--"粉身"?!想到这里,人已飞纵了出去。

找到君潋时,正是天光褪尽那瞬,半青半黑的天空里冷月初升,月光和着水光交织成淡薄愁烟,锁住池塘里面一带新碧,远远望去,只见一片深静沉敛。

白衣独凭栏。

黑暗中,看不清他神色,只觉白影凄清仿佛已对月千载。

之惟不由握紧了拳。

不知是哪里飞来的一只小虫滑过了水面,轻轻一尾点破,刹那水光离合,白衣的人儿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转过了头来:"世子?"

之惟走近了几步,目光落于他身,见那一身雪衣实已泥泞不堪--不用猜的,他是怎样来此。

心房猛的抽痛,他想别开眼去,却瞥见那人手里唯一的洁白--一卷折叠整齐的白绢。他认得此物:这是冰蚕丝织就的贡品--皇上刚刚降旨赏与同考君潋,以彰其洁,并且还特命太医院医正随同颁旨的郎溪前来,以表慰问。为此,君宅今日罕见的风光热闹,然而之惟却只记得:先生修长的十指接过白绢,红尘刹那寂静,宛如掬起一捧清雪。

眼前雪白依旧,十指却已是泥污斑斑,那人心又当如何?他蹲下身子,紧挨在那人身边,唤了声"先生",目光不自觉的飘向那凝碧水面。

"世子不觉得水太浅么?"听得那人笑。

之惟剧震,抬眸跌进双黑瞳,暝色幽深亦不及他深眸无澜,"若能有勇气在这样浅的水里自沉,那还何愁没有勇气活下去?"

之惟霍的站起,踉跄后退,眼中白影明灭,有如书页翻飞,无数过往重叠,那一次次心恸和心动中铭刻的身影,为何他的绝望也能如此淹没自己的身心?!

冷不防,后背撞上了堵"墙",不用回首也知来人是谁,那坚定厚实的温暖,还有君潋眸中一闪而逝的光芒:"王爷?"

兰王凝立无语,唯有之惟感觉得到他的紧张--那是预备,假如水边之人有一丝异动。

君潋还是如常微笑:"你们两个这都是怎么了?干吗都盯着我看?难不成我头上长角了?"

怀着同样心事的父子并无一人作答。

君潋便叹:"都想到哪里去了?忙了一整天,难得现下夜空如洗,我出来赏月,也不成么?"

可谁都知道他是未到傍晚便已失踪。

"那我陪你。"想了想,兰王终于扯出抹笑,到他身边坐下,靠得那样近,几乎伸手就能将人揽进怀里去,却终究只是半靠着。

君潋也仍如原状坐着,笑着:"王爷,咱们有多久不曾这样并肩赏月了?记得以前有回还是在战场上,那晚本算得应是月黑风高适宜奇袭,却不料临了动手反倒月色澄明,你我只得相视苦笑,我说:难不成只能和敌人一起赏月?"

"那时军中粮草不济,只望速战速决,却不料计划落空,也不知下次机会要到何时,更不知我军粮草还能否挨到那时机到来。"陪他追忆往事,兰王轻笑。

君潋点点头:"那是我第一次和你上战场,全凭着书生意气,确是什么都不懂。只晓得你说要赏也只和我一起,只晓得月光遍洒帐北荒原,远胜营中千帐明灯,你我并骑于莽莽瀚海之上,恍若置身无人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