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王却看不到背对着的他的神色,只当他还无动于衷,不由冷笑,几句不当讲的话又脱口而出:"好好好,我知你情字蒙心,分不清好歹,我也不跟你再争他该不该提醒你去洗刷冤屈。但如今秋决时限早过,你却仍好端端的活着,这是事实吧?就为这个,你便至少欠我一份人情!"
"为何?"他终于转过身来。
兰王早已不管什么该说不该说,咄咄言道:"今天的秋决停了,你道是何故?还不是因成王连着数个老臣上书,请皇上大赦以祈纳福。你想想这个点子能是谁出的?又是谁能请动了成王大驾?你一条小命是暂且存下了,但却教本王欠了成王他多大一份人情?!你说这帐,我是不是该记到你头上?"
顾无惜心如擂鼓,好容易才弄清他言下纠葛。不由转眸又望榻上那人,只见他安静沉睡,仿佛无知无觉,盈盈一点忧悒却仍无改在眼角眉心。于是他定了定神,重又抬眼迎向兰王:"王爷说了这许多,无非还是想让我救他。医者本能,让我施治又有何难?可王爷是否真想过他的痛苦?他活着是否真就比死了强?你可知道:他中了毒?!"
"什么?"兰王如被当胸捣了一拳,心口一阵闷疼:他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他这莫名其妙的衰竭,他那比谁都清晰的思路,他不是个轻易就放弃自己的人啊。
"况此毒难解。"顾无惜叹。
"为何只你知道?那些太医们都是干什么的?"他终究还抱着一丝幻想。
顾无惜冷冷的瞧来:"因为此毒非但是难解,而且是不能解。太医们即便是诊断出来了,也哪里敢说,哪里敢解?!"看着床上人影,他低叹:"能拖到今日,既是他自己的造化,也已是太医们的一片良心--想必他们定是拼了全力对症治疗的。"清亮的眼波上忽有细雪乍飞,"王爷,你可猜到他身中何毒?"
点幽蓝?!三字如同魔咒,直入心房无可阻拦,脑中混沌一片,兰王一面梳理着这千头万绪,一面直觉发问:"你又怎会对这毒如此清楚?"
"此毒虽是宫廷密药,却也毕竟是要人制的。"
"你是说......"
"不错,顾家便是当年制此毒的人。"顾无惜幽幽一笑,神色中不知是傲是叹,"人人都只道点幽蓝乃是轩龙朝的密制,却不知其实此药在南晋朝便有了。那时的顾家先人创制了它,乃因这药有溶血之效,可用来治病。但后来用着用着,却发现剂量梢加改变,此药竟能成剧毒。先人本不欲外传,却不料家中仍有不肖子孙将此方献与了某达官贵人,后来又流入了宫廷之中。顾家怕惹祸上身,便搬离了国都,东迁无锡。却不料很快南晋便国破朝灭,那药几经曲折竟又传入了本朝宫禁,成为御用。而因此药有个特性,能使凝血见蓝,故命名为点幽蓝。"
"此毒果真有传说中的厉害?"兰王一时竟不敢再看那榻上病容一眼,只盯着顾无惜。
顾无惜缓缓的点了点头:"此毒无色无味,入水即化,服后片刻便能置人于死地。其具体道理我顾家穷几代之力也未全弄明白,只猜测约是能溶血之故,但中毒者外表上却又看不出来,只能估摸是侵害脏腑居多。君大人能幸免,只能猜想是服的少的缘故,又兼太医们治疗得当。而至于为何到这时才毒发,我也不好说:要么是他刚中的毒,要么就是他以前就发作过,但他没说。"
"最近......"兰王拧眉沉吟。
顾无惜倒是想起了什么,却偏隐去不说,只定定道:"我问王爷:王爷至此仍还坚持吗?"
兰王良久才抬起眸来,眸中只是清泽无限:"我也问你:若不为救他,你又来此做甚?"
顾无惜语塞:是啊,他来做甚?来质问探究责怪寻找?找见了什么?还是只更明白什么是早就找不到?找不到又为何偏生不肯放手?直苦了自己、苦了别人、苦了苍天,却反问回去:"王爷啊,你怎不问问他自己是否还非要这样活着?"
"你怎知我没问过?"兰王扬首,"可他没说他要离开我,他从没说过!"
心如刀绞时谁说不曾迷惑?究竟是什么难割难舍不离不弃山盟海誓情深意重,能教他就不放手偏能忍心自私自利狼心狗肺,眼见那病骨支离受折磨?谁说万念俱灰时他没曾想过同奔黄泉算了?可又究竟是什么让他又为能多一天和他相守,而求你求他求天求地求神求佛?
不禁再望一眼那沉睡中的容颜,一眼便释然:原来,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呵--
兰王收回目光,站起身来,正视面前那医者:"总之你听好了,他求生还是求死,我说了不算,你说了更不算!"居然清风一笑,说不尽的平和坚定:"我只将我心告诉他:我想要他活着!如此,便够了。他要怎样他自己选,我该说的说了,能做的做了,他选定什么我也都陪他就是了。"
一言既出,天高云阔,漫天金风细雨都只作了心声唱和。
顾无惜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半晌才能低声言道:"既是如此,顾某一定尽力。但丑话说在前头:一来,我也没有十分把握;二来,太医院治标的工夫确已臻化境,我虽说是力求治根,但在完全清除毒素以前,改善症状之力也顶多是达如此水平。还请王爷有所准备。"
兰王点了点头,目中宁定无波:"你尽管放手治吧。"
顾无惜便从药箱里取出瓶药来,用水化了,给君潋喂下去,但往往都是喂一碗吐半碗,咽下去的还时常便夹杂着血丝再呕出来。
费了半天的力气才好不容易喂下去差不多两颗的药量,顾无惜放回了药瓶,站在床边。方才以医者身份还不觉得怎样,如今定神近观那容颜,果真是如玉如英,苍白底下透着淡淡的青色,如雪片将溶不溶在竹叶,似倦似怜。以往救人无数,怎样的气若游丝没瞧过?却也不如眼前这般教人揪心的,心中七上八下也不知是何滋味。
正恍惚时,却听兰王道:"你看,你看他是不是要醒了?"
哪有这样快的?他暗叹一声,却也不忍说破,上前看了看,并没瞧出什么醒转的迹象来。正要解释,眼角却瞥见了什么,顿时怔住了--
一只手从被中滑出,洁白的,荏弱的,细长的手指如同白菊的花瓣般弯曲的垂着,一直垂到另一个人的手背上,乍看上去,竟像在将那人的手,握着。
难怪兰王会以为他醒了--这怎么可能呢?一个昏迷的人!
他为这一幕失神了太久太久......
直到第二天那个人真醒过来的时候,他竟也还在想着那只手,当那时所有的人都在凝神的倾听那人醒来的第一句话,并且为这一句话而唏嘘--
是兰王先道:"潋,你给我好好活下去。"
君潋笑了笑,用轻不可闻的声音道:"你也是。"
这时所有的人才注意到兰王,他的憔悴,他的枯瘦,他已有多长时间没用过膳、没合过眼了?
而那时,顾无惜却只是又看向那只手,那只无力而苍白的手,还是用那样的姿势放在兰王的手上--
原来,他没看错。
原来,这就是所谓:交握......
帘外秋声飒飒,夜雨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枕难安,漏断烛残,最是梦魇纠缠。
凉意扑面而来,是那将醒欲醒的挣扎,窒息和呛咳,呼吸维坚......
不由握了拳,某种刺骨寒凉似乎又延袖口滑下,直滑入掌心,尖锐的棱角抵在肌肤之上。
"君大人,还是招了吧!章聚究竟对你提到了哪几个考生?你是否也与他勾结?背后是不是有人指示?再这样不言不语,只怕就有人要道我朱竟太不懂怜香惜玉啦......"耳边人声回旋。
身上再没有一丝气力,压根张不开眼帘。
一阵剧痛过后,很快就又是一阵彻骨冰冷袭来,下巴被人勾起,手指有意无意的抚弄着顺颊蜿蜒的水滴:"出水芙蓉啊,当真是傲比清莲吗?"
混沌处,目光与笑声交织成一片。
喉中似血似气,他沉默依旧,手中暗暗用尽了全力,一滴液体从指间流下,惊人的烫灼。
一张纸不知第几次递到了眼前:"君大人若不愿说,本官已替你写好了,那便请签吧。"
风刀霜剑步步进逼,却教人忽然想笑:"抱歉哪,朱大人,下官现在却是只能说不能签了。"
手腕被人猛的捉起,扯断般的痛楚比不上手心的刺痛--嵌入掌心的尖利被人用力拔出,血花飞溅中,十指连心的剧痛更胜方才刺入之时,让人真想就此晕厥......
可为什么还是清醒的呢?
好痛!似乎听见腿骨断裂的声音了......浑身上下也都已湿透,凉的脏的一寸寸的渗进肌肤,真不想看,也不想感觉,这里唯一干净的是自己手上仍在汩汩流出的血......
昊啊,潋这样子,一定会被你说傻吧?
呵,被你骂就被你骂吧--我绝不会妥协的,绝不!我要活着见到你--
昊,为何,总会那么想见你一面......
身子突然一轻,恍惚是被谁腾空抱起?面前人粲然一笑,穿透暗云垂野--昊,真是你吗?
刚想伸手触碰那笑容,眼前却忽有什么流星般飞掠,那笑容蓦然散去--
昊!昊!你在哪里?!
黑雾重重,伸手遥够,一股大力猛然将他推入那人怀中:"昊?"一声呼喊还未出口,手心里忽然就一热,猩红的液体正顺着他的手腕,从那人胸膛涌出--
"昊--"
看不清他表情,只有他声音:"潋,生为并身物,死为同棺灰......"回旋,再回旋。
"不--不要--"为何心头的嘶喊怎样都喊不出声?只能任由那身影、那声音都从手心的空洞里倏忽流逝,徒留下满手的血痕和一支洞穿的箭矢--箭矢无头!刚刚却就是它,穿透了他的掌心,再刺入了他的胸膛--
不!昊,我不能让你这样!我不能!
低头望,血流满手,分不清是谁的--
昊,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你因为我......
"不--"心房揪扯,一声低呼瞬时溢出了唇角,下意识的探手抓住了什么,君潋终于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帐幕,原来方才都是一场噩梦。
手心的****却是真的,不过全只是冷汗,他顺腕望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正抓着一人衣衫:"王爷?"
那人转过身来,却是盈盈的一笑:"抱歉啊君公子,王爷不在呢。"
他忙松了手。
那人却反握住:"方才拽得那么紧,差点将人家衣裳扯烂,现在岂是想松就松的?"
他脸习惯性的一红,避开那目光:"方才失态,抱歉。"
那人一笑,终于松了他手,却动手擦了擦他额上汗珠:"做噩梦了?"见他目光黯然,便哂道:"看来还是我功力不够,才惹你梦呓连连的--平时别人只要是吹上几声,你就能睡得挺安稳了。"
他这才注意到身旁人手中的笛子:"怎么?"
那人便解释道:"这许多天来,多亏我那'师父'的灵丹妙药,你身体倒是好了许多,就是整日噩梦胡话的,也不知想了多少办法,最后只有你那王爷吹笛能让你安静睡去。"
丝丝柔软爬上心头,微甜微酸,君潋垂睑:"他会吹笛?我都不知道。"
"啊--"那人吐了吐舌,"那你可知道:这个好主意还是你那学生想的呢--小小年纪倒深知你心哪。"
"你不也是吗?"
"噶?"心头一跳,正对上他温和澄明的目光--"谢谢你,离若姑娘。"
"认出来啦?"小厮打扮的离若笑起来仍带着几分媚态,"你谢我什么?"
君潋微笑:"一谢你将王爷支去休息。"
"何以见得?"
温柔的目光掠向她手中的笛子,斑斑的印记是湘竹染泪,还是情意深烙?"若是他还醒着,这笛子便绝落不到旁人手里去。所以,姑娘定是有方儿让他去休息了吧?"
仿佛她纠纠缠缠就只为了这管笛似的!离若横他一眼:"不错,我让我'师父'在他茶里下了点安神药,保管他睡到明天这时候。"
他笑了笑:"劳姑娘费心了。我再谢姑娘。"
"又谢我什么?"离若挑眉而笑,易了容的面孔上一双水眸依旧清亮。
他望着她,笑意深沉:"谢你竟能拜了那样一个'师父',谢你竟肯扮作小厮带他来此--如此屈尊降贵,甘冒风险,我怎能不一一谢过?"
"罢罢,才不要你谢我,你怎知我安的都是好心呢?"离若眨眼而笑,目光却胶着他浅笑,再挪不开。
"好心坏心又如何?事不临头,谈何结果?即使现在有了结果,又怎样呢?又有谁能料到目前的结果放到将来究竟是福是祸?"帷幕中,君潋的微笑略有些模糊,眸中却有莹然难灭的清光,"现在,我还活着,是姑娘,是他,救了我一命,就为这结果,我便该重重谢过。"
"瞧你说了这一大堆,小女子才疏学浅,多半是不懂的。"方寸欲乱,她一笑带过。
他不意,清浅一笑,也不知是在对她讲,抑或是对自己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无论十年百年,人总归都是要死的,这一点有谁不清楚呢?如此说来,岂不是人人都是早已预知了自己的未来的?任你怎样荣华富贵,任你怎样情深意浓,还不都一样要归于尘土?可也没人就因为看清楚了这个便肯放弃当下的--想是只要一天生命还在手中,就没有什么可真正绝望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