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音倦倦,语意沉沉,病骨支离那人清然淡然而笑,述未来却又似叹往生--生作何念?只为恋恋风尘一点情深。五内翻涌,不知为的是他是己--罢罢罢,哪来那么多工夫耗在这些心事萦回?眼前这人这笑,哪知几时便只能作了流景回忆?想着,她忽轻扣一记床沿,甜笑出声:"瞧你拉拉杂杂说这半晌,若我便只用一句诗!"
"哪一句?"
"今朝有酒今朝醉,花开堪折直须折!"
饶是修为再好,体力再差,听了这旷古一句,君潋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两抹胭脂染上苍白面颊,明朗之色顿生,呛咳着道:"真是绝妙好诗啊!姑娘这话,我记住了。"
离若扑哧一笑:"气死古人不偿命的浑话,要你记住作甚?你自说你的诗词歌赋,我自作我的精彩文章,本就各说各话,你道与你何干?"
是啊,与汝何干?
原来如此。
再情动魂牵,也终是各自各人;再生死纠葛,终还是各寻各路。谁的命运掌握在谁手上,谁能替谁把一生走完?说到底,又是谁能连累了谁去?逆天之爱,终也是二人同选,少一个,都称不得恋。
如此,还有何可瞻前顾后?
如此,便浑噩顿开,往后光阴忽如白卷铺展,任挥毫,管它长短!
来日几何?且在今日看拭手,补天裂。
君潋抬起眼来,望着对面的女子,道:"姑娘,既是如此,那我便也说我的直接了:想请姑娘帮个忙。"
"哦?"
"姑娘的身份,我已能猜到几分。此番你带顾大夫来此,怕不止是自己的意愿。"
"何以见得?"离若目光不闪不避,"你真信我不安好心哪?"
"姑娘之心我不敢怀疑,若姑娘不是真心一片,当初也不会将顾大夫的秘密缝于毯中相告了。此番好意,君潋铭记在心。但这一回,无论怎样,姑娘确是有意无意在帮他人之忙了。"君潋娓娓道来,"姑娘能知顾大夫下落,只怕旁人也能知道。相信姑娘是真心要救我,且乔装打扮,委屈良多。但这些只怕还远远避不过他人耳目啊,姑娘这一来,便是将顾大夫身上那些纠葛又带回我和王爷身上来了。尤其是王爷,他见有人能救我,定又会是不管不顾旁的:秋决虽停了,可罪名还是在的啊--顾无惜怎样也是个罪不可赦的死囚,留他于此一天便仍是一天的危险。况且敌暗我明,如此一来,王爷他岂非每一步都掌握在了他人手中?此时引而不发,将来一旦发作,便要成祸啊。"
竟是这般坦言相对!是真信实了她,还是有恃无恐?离若望那深瞳,波光澹澹,并无一丝隐晦,水眸不禁一闪:"那依你说,该如何是好?"
"这正是我要求姑娘帮忙的。"君潋似是一叹,缓缓说道,"釜底抽薪之计其实简单,只要顾大夫肯去翻案:事实真相不可更改,况还可凭借王爷之力,洗脱罪名应是轻而易举。但顾大夫却是迟迟不肯如此,大约仍是旧情难舍之故。挥慧剑,斩情丝,谈何容易?我虽曾与他长谈,却也一时心软,未将最伤他那事告他,现在想说,却已迟了。"
"是哪一件事?"她盯牢他。
君潋似不经意:"不就是辛默娶了裴相独女一事?"
"是辛默?"她不由喃喃,一丝讶然流露语间。
君潋似未闻,只自继续:"顾大夫不忍揭发,多半是一直以为他虽借刀杀人,却也毕竟是为他俩情份。但看辛默如此作为,倒像是为入豪门而设下的一箭双雕之计。如此用心险恶,当真令人齿冷,相信顾大夫若是知道了,定不会再念旧情。只是事到如今,我却不便再说--他现在哪里还肯信我?"
"你的意思就是让我来说咯?"离若睨他,"怎又是让我来作坏人?"
"姑娘毕竟置身事外,若能将此事无意间透露他知晓,自比我来说要好许多。"
离若望着他,忽然挑眉而笑:"好是好,可这样一来,我岂不是真偏倒了你那一方去?"
机锋往来习惯,倒似不能招架她这突然坦白,君潋心头一紧,一时五味杂陈,脸上却什么都看不出来:"姑娘是说......"
离若凑近他三分:"我若这样做了,岂不要教别人的计划落空?你怎不想想,这事要让人知道了,他们岂能放过我?"
不是不想,而是料定你不会当真依我说的去做。可为何直面这星眸璀璨,心却动摇了?偏眸,敛神,避开水眸中涟漪细碎,却没料柔荑反拂上他胸口,心跳在那白玉春葱下懵懂着:"姑娘......"
"你只顾求我帮你,却将我推入险境,你说你,是不是又欠了我的?"呼吸近在咫尺,欺负他沉疴力薄,她笑得更媚更艳:是为着桃红渲染的清俊两腮?还是为着手心里打着飘的鼓点--究竟是谁的心跳--他的?还是自己的?
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忽然全不想分辨。
蓦然间,相对无言。
清秋雨,闲梦远,暂把真心见。
芳唇贴近了他的,眼见他眼波微澜,却终没真落下去。她一笑,直起腰来:"本姑娘不爱占病人的便宜,待你痊愈了,我再慢慢讨回来。"故意抛他一记暧昧媚眼,却未见他如平日般脸红--如雪容颜上似有什么情绪一闪而逝--她想:断不能是遗憾。
月寒秋竹冷,风切夜窗声。
有什么随着秋声转瞬而去,转眼他也已恢复了如常神色,浅笑低语:"若有那日,定不辜负。"
离若抿嘴一笑,不置可否。
俩俩相望,都作一笑而过。
"说了这许多,可觉得累了?"她嬉笑着替他掖掖被角,看他又因面薄而闪躲,"就让我这小厮先好好扮下去吧,你只管睡你的。"
"可是姑娘......"他热着脸拉高了被子,不知该怎样启齿。
"怕我吃了你么?"离若笑出声来,窘得他急忙侧过身去,终于决定不再逗他,站起身来,"我便在此吹笛可好?你好歹也算我老师,只当是验收弟子学业,好不好呢?"
君潋知她挂心他身体,现在是断不肯走的,只得应允。
离若笑笑的看了他一眼,便走到了窗边去。
窗外,雨方停,风未歇。
她微微凝了眉,横笛至唇,万千思量便都付与了笛声一截。
想不到能迷恋上这样的笛声--
不弄技巧,不加掩饰,故借几分生疏,凸现三分狷狂,几起几落,终掩不住底下的豁达开朗。
不由睁开双眼,诸多悬心皆已被这笛声成全--吹笛的怕还不觉吧?但他已然心安,于是露一笑,低唤一声:"王爷?"
"你?"兰王却仿佛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挥着手里的笛子,不知该往哪里掩。
君潋覆上那笛:"别躲了别藏了,难道还要瞒我?"
兰王终于恍然:"方才你是故意的?装睡熟了梦呓,可是想吓死我?"
君潋笑:"让你瞒了这许多年,害我一直班门弄斧。现在不过是吓吓你,你还有话说?"说着,便要坐起。
兰王忙放下笛子,前来相扶,笑道:"好好好,都是我错,你永远是对的。这东西就是小时侯跟宫里的乐师学过几天,好些年不碰了,又不及你吹得好听,便索性不吹了,哪有故意瞒你的意思?"
"我明白,明白。"君潋从他手中抽过那笛来,"以后别再遮遮掩掩了,可好?"
"好,等你好了,咱们合奏。"他手覆上笛上人手。
"恩。"君潋眼中浮上淡淡笑意,"如此,我们之间便再不欺瞒了。"
兰王一笑,五指收拢,将那手那笛环扣掌中,也不言语。
君潋望着他:"你是想问我中毒的事吧?"
"你能知道什么?"兰王一手仍握,一手拨开他颈上一缕散发,"若你能知道,哪还能中了?"
有些毒,即便知道了也是能中的,君潋心中苦苦一笑,昊,你这般闪躲,怕就是已往这上面想了吧?侧首避开那人气息暧昧,纵鸳鸯交颈,却也终须各自思量,他瞥他一眼:"你何时也变得这样吞吞吐吐?不是刚说过你我再无隐瞒?"
兰王听他语气竟有几分咄咄逼人,不由手一顿:"你这是......?"
君潋转眸,静静看他:"我是说我已知道自己是怎中毒的。"
手指从那发间一路滑落,兰王一惊而起:"什么?你真知道?"
君潋点点头:"这两天我想通了:我的身体是在进过刑部大牢之后就坏了。"
兰王眉棱处一搐:"你是说......"
"牢里我只待了一天,接连不断的被提审,直到听说章学士自裁,我才被带回牢房。"君潋神色异常平静,并无半点局促,"但在被带回之前,有人给我灌了几口水。那时我腿上刚受过刑,人已近昏迷,喝下去的多半又呛了出来,所以才能大难不死吧。其余时间,我便再没碰过别的东西了。很快,你也就来了。"
"看来毒是在水中咯?"兰王沉吟,"这么说,他们刚弄折了你腿,就又给你下了毒?"
听他如此说,君潋心下松了大半,回道:"依我猜想,多半是章学士已死,我又不肯如愿招供,留我无益,不如索性除了。"停顿了下,又言道:"自然不能显戮,就是用毒也要小心,便索性先动了大刑,这样便任谁也看不出死因了。"
"竟用上点幽蓝?!"兰王只觉身上一寒。
"可还有比这药能死得更不留痕迹的?"他轻叹一声,随即舒睫而笑,"要是让君潋的死相太难看,难道不怕兰王爷的大军?"
"亏你说得出来!"兰王瞪他一眼,贴近过来,"这样性命攸关的话,今后休要再胡说!"
君潋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兰王脸上放心似的一笑,心中却总觉有些不对劲,然听他言之凿凿,确又无半点破绽,脑海翻腾,然而就是抓不住头绪。还未待深思,却听君潋轻咳起来,忙收拢了杂念,一心关切:"不舒服了?"
君潋喘了两口,才接言道:"怕是一时话说急了......"
"那还不快打住?!"兰王将他按在枕上,"好不容易才有些起色,你可别再吓我!"
君潋被他压在床上动弹不得,哪里还敢再多言?只得老老实实的抿唇看他,眼波流转中,竟添几分醉人。兰王见了,心头已是一动,差点就要啄上那薄唇,但听见那绵薄气息,最终还是生生忍了,只将颜面埋入枕边流泉,乌丝成网,刹那便陷落其间。
君潋伸出手来,环了他腰,眸中却已增了几分怅惘之色,"昊......"忍不住将这名字再一次吐露,胸口有什么翻卷拍和。
"怎么了?"听见他唤,兰王转眸看来,却见一道血丝又将那完美唇线划破。唬得他赶忙跳起来叫大夫,却听门外已有人在敲门:"君大人,该吃药了。"
"好好的,怎又这样?"虽长髯飘飘,仍掩不了那眼睛年轻明澈,一圈涟漪,便将心事都泄了,"若是到立冬时再吐红,我看你直接将我那'医仙'招牌摘了得了,不必再这样****挫磨着!"
君潋听着他不饶人的话,只是一笑:"都是我这病人,让大夫操心了。"
顾无惜冷冷瞥他一眼:"该说的不说,说了的全是假的。你这样的病人,究竟是来瞧病的,还是来耍人的?"
君潋也不动气,淡淡道:"你方才一直在门外?"
顾无惜脸一热,目光却不离他脸半寸:"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这大夫--你若真是将点幽蓝给喝进去了,管你吐出来多少,都早就一命呜呼了!"说着,便拉过他右手,只见掌面上有几道浅浅的疤痕,大约是时间久了,早已褪色难辨,他便拿来烛台,将那手凑近,灯光闪烁间,那疤痕上竟泛出隐隐的蓝来。
他抬眸看那人:"这才是中毒的真因吧?"
"你知我刚才为何要以单独诊治为名将王爷支走?"君潋抽回右手,"我就是有话要对你说。我知道瞒不过你:我的确是因此而中的毒。"
烛火明灭,如他眸光:"究竟是怎么回事?"
君潋凝神于那烛光,似陷入回忆:"你应也听说过我曾入狱之事,狱中严刑拷打自不必提,更兼百般折辱。竹能断,不能弯。为了不签下莫须有的供状,我暗中打碎了牢房内的水碗,将碎瓷藏于袖中,待被逼供之时,便以它割伤了手掌。"
"毒在水中,先渗进了水碗,后再由伤口入了你血。"顾无惜听得心惊肉跳:虽是自家之毒,却也未料能如此之烈,况还有这番中毒的曲折。
"除此,我也再想不出其他的途径了。也只能是像这样如你所料的没喝下去,才能让我苟延残喘了这许久吧。"
"可毒素入血,尚须引发......"
君潋苦笑:"你还记得那****道我脉象吗--孤雁惊弓--弦声一响,我这惊弓之鸟自然掉了下来。"
顾无惜虽专心医道不问世事,却也能于他言下之听出些政事端倪,不由疑惑:"这些话,你为何不与他说?"
"王爷?"君潋摇头,"于他说了便要天下大乱,我如何能说?"
"那又为何与我说?"心跳弗定,语音中可也带了颤?
"一来你是医者,怎样也瞒不过;二来你是个专注的人,只论治病,不问其他,我信得过。"几分淡倦竟就将真相交付。
原来,难不成,莫非......在他心中,自己也并不只是个医者?焰心动,烛泪热,年轻的眸子泛起一层薄光:"你既信任我,我也不瞒你:你的身子已经毁了,即使毒能除尽,也是棵被蛀空了心的树,再经不得半点风雨了。往后,即便是一次风寒、一点不调,都有可能是致命的。"
君潋没有说话,笑容里有几分萧索。
如此,他更进一言:"风雨飘灯,以此油竭灯枯之势还能撑几个春秋?"
君潋终于开口:"春秋更替,哪有人能长生不老?"
他竟有些恼了:"但也经不起这般耗!"
君潋的目光投向帏帐深处:"生死有命,岂是自己说了算的?"
"如果我说,你的身体还能好,还能像常人样长命百岁呢?"烛火摇曳,映出他瞳心光芒。
君潋终于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