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王爷,那还是皇上早上醒的那回说的,现在还......"
"就是不能等他改主意!"成王冷冷的望着水波,"在没正式立储以前,无论如何不能让皇上见到老九。哼,就是心死了又怎样?见到爱子伤心欲绝,难保皇上不会心软反悔。"
"是,王爷,属下这就去办。"
"还有,你暗中......"成王犹豫了下,终于摇了摇头,"算了......看他自己的造化吧。"说着,目光不觉又移向了那朵睡莲,洁白的花瓣上竟也溅上了一滴艳红,血泪一般,在这时,方随清风冉冉滑下......
那天傍晚的天色很美。
霞光是一味的艳红,穷途末路似的,一直染醉了满天的浮云朵朵,那一点一点浸染的酡红,总无端的让人想起什么--
比如,每每想要"偷袭",某人......却总是先脸红的那个,让人一瞥就猜到他想干什么......
想着,心底的柔软处就像被一只手牵扯,兰王从怀里取出那管笛来,交缠的发丝在笛尾处幽幽的闪着光,他微微一笑:潋,现在你可也在想我呢?明天见到我,你会不会惊奇?你该不会又忘了明天是什么日子吧?呵,反正每年也都是我记得。每次你都是看到寿礼的时候才会恍然大悟,才会傻傻的看着我,然后轻轻的笑,再然后,脸就红了,就好像现在天边最温柔的一抹霞色。每次,你都嫌我琐碎,即使喜欢,你也总说婆妈--那明天呢?明天你是否能真正的展露笑颜,当我送上你而立之年的贺礼--当落霞在豁然间铺满......我们的山河......
是的,我们的!
血液,不由随之澎湃起来。我的兰卿我的潋啊,还从来没有这样疯狂的想念过:想在青山之巅拥着你,看这朗朗乾坤的第一缕朝阳;想在西湖之滨吻着你,听那一汪碧水与我们的心涛唱和;想让九阙宫城成为我们最疯狂的卧室;也想让清明河山做我们最庞大的舞台。天是你我,地是你我,万仞高山是,千丈流水也是,我要这社稷的每一寸土地,这青史的每一寸光阴,都将是你我,全将是你我!
这便是我全部的热血,将这当作贺礼,你可会喜欢呢?不许说不喜欢,你若不喜,那便是不喜欢我--呵呵,我知道,这次你一定拒绝不了的--难道你敢说:你不......爱我?
老实人啊,我就咬定你必不能说。傻瓜,只要一想到你语塞的模样,我就会忍不住,忍不住想要纠缠,纠缠那欲言又止的丁香舌--天!居然,居然现在就有点想吻你了。
奇怪啊,明明我们明天就能见面,可我竟会有着这样的冲动,想进城去抢你出来。我们一同骑马奔驰,一刻都不要等,什么都不要问。马不停蹄,带你一朝踏遍春山,一夕看尽即将属于我们的全部景色--这,你可又会喜欢呢?
应和心声一般,风在思念的时分扬起,吹动营帐,一浪接着一浪。他站起身来,走到营帐中央,闭上双眼,嗅到清风带来阵阵劲草的清馨,恍惚间相思的芬芳:潋啊......下意识的将手中笛儿握得更紧,睁开眼,看见营外袅袅的炊烟和逐盏点燃的灯火,心头似暖似惘,随手将笛子放到唇边--这时候吹,他应该不反对吧?一直依他贴身而藏,今天才第一次得见天日,不如趁这良辰美景,索性借了这风带去一片笛声飞扬。
刚一吹,兰王就觉异样:怎会出不了声?难不成真在北地冻坏了?忙仔细端详手中笛子,却是完好无缺。正疑惑时,耳旁忽又一阵清风,一丝凉意莫名的窜上心间--他看向笛管之内,有什么白色的在笛管深处隐藏。忙伸进指抠,却够不着。风逐渐大了起来,吹得忙碌的指尖也渐渐发凉。于是,他一掌摊开,一手用力将笛子往掌上磕,那东西才好不容易缓缓的缓缓的向管口移来。不知怎的,随着那一下下用力,心跳狂乱起来,就像一只大手忽然攥住了心房。
潋,你这家伙也会做这种矫情的事啊?还敢总嫌我罗嗦,你又在这里头动了什么手脚:是信,是诗,还是曲谱?该不会......是情笺吧?你这傻子......狂跳的心如此猜测,兰王的唇角不经意的勾起。风,轻轻扬起他耳际的发丝,像是谁的呼吸,依旧在耳垂边缱绻诉说。让人不由就想起分别前那不死不休纠缠,他的颠峰,他的狂热,这笛中可就是那人在那晚收藏的激情吗?
若按时间推算,一定是的。所以,心跳隆隆,只不过是因期待吧?微笑的兰王这样对自己说。耳旁的风却一阵更紧过一阵的拨乱他低垂的发,无声的舞动着。
一绺发丝掠过眼角,正要去拢,风却在猛然间大了起来,一阵旋风轰然窜进营帐,尘土飞扬。
兰王抬头。
"父王!"
"之惟?"笑容还在他的脸上,未来及收。
"父王......"之惟望着那笑容,眼眶一阵疼痛。
"之惟......"心房某一角偷偷坍塌,却仍忘了改那面上微微的笑。
泪水顺着少年的脸庞滑落:"父王啊......先生......"
兰王盯着他,确切的说,是他的眼泪。
之惟说不出话来。
兰王的目光凝结在了那泪珠里,笑容凝结在目光里。
之惟发现他忽然间不再呼吸,连带得他也在窒息,终于,他忍不住大叫出声:"先生他不在了!"
风,更猛烈的,吹乱了彼此的发丝、衣裳。
兰王仿佛这才想起了呼吸,深吸了一口气,他轻轻的问:"他去哪儿了?"
之惟再不能对视,闭上眼,任热泪滂沱:"先生他死了......他自裁了......父王......"
天长地久般的沉默中,他忽然听见"啪"的一声,睁眼,看见兰王正弯腰拾那管笛,拾了几次才拾起来,因手抖得太过厉害。目光随着那手上移,泪眼中他见他竟仍还挂着淡淡的笑。
兰王边笑边摇头,边使劲摇头边使劲磕手中的笛,边磕边更使劲的笑。
"父王?"他走上前去,看见已被砸得通红的手掌,猛抬眼,只见他的父王蠕动着双唇,却怎样也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什么。
一团雪白的绫绢终于从那笛中坠落手掌,那手掌却因颤得太过厉害,一时忘了该怎样握紧,于是那绫绢便滑落了下来,如云舒展在风中,兰王这时似乎才反应过来,伸出手一把将它抓牢。熟悉的笔迹在眼前铺展开来,恍然间,那人浮云一笑--
"昊:
见字如晤。只不知君展信时,潋已身在何处。
作此信时,雪地月光正好。不知君读此信时,乃以何光相照?
心静如水,不思不想不念,盖知天机注定,非人能求;抑或是终望此信永不为君见--窃盼其有天还能与笛一同再归潋手--若为后者,则此一纸辛酸不过是潋自言自语庸人自扰,只合一笑罢了。
笑而执笔,闻君呼吸便在咫尺屏外,然潋在这侧却竟书诀别之言!呜呼!君若晓此,当如何相恼?而潋他日若真有知,又当如何自况?一如往日,君素道不信天命,却从不允潋轻言生死;而潋向淡漠生死,却又偏谙时日无多--君何其矛盾,潋又何其矛盾!
君尚忆否?当年君也曾立马横刀笑谈生死,戎马倥偬,血火杀伐,潋以书生之身,独担失君之忧:每望君远去,便恐成永诀,而每迎君归来,却又怕再别。如此反复,万千思量却也从未相告,只因潋至爱君怜君,故自信:此皆以一身能当之难,以一心能渡之关。十年生死,潋心从未改变,今时今日,料君亦然--以君上将之胆,岂会不能承失潋之痛?以君之情深意重,又岂会辜负潋留与君之岁岁年年?
知君向非愚鲁痴傻之辈,潋,无限心安。
而今赘述,只为平日束缚太多,虽常私语窃窃,却亦仍有未尽之言。今夕何夕?得此明月,照人心一片澄澈,便索性将全部心事相告,望君哀恸之际,亦察吾衷。
潋若身死,定死于己手,与人无干。君切莫迁怒于人,若为此,则是看轻潋之能耳。潋虽沧海一粟,却始终不曾随波逐流;虽屡遭坎坷,也不曾尤人怨天。君当知潋爱君之切,仅此一念已足不畏火海刀山,故今离君而去,非吾心改,乃情更甚也。
君莫不以为然。若潋曾存一时一刻离弃之念,便不会苟延残喘伴君至今:潋若要为'义'死,便早该自绝于世,以全君至尊之位、无暇之名;若为'忠'死,则剧毒入体,便断不会再兴求生之念--原谅当日吾之欺瞒:点幽蓝实乃御赐,潋明知圣意,却仍服药自救,已是大逆之罪。
然潋不悔,不悔欺君抗旨,更不悔请君入瓮:君对平王之恨,确乃潋将点幽蓝之事移花接木故布疑阵所至。如此,对立之势乃成--观今之势,三足鼎立,惟其二联合方为求存之道。而君向得圣宠,易招嫉恨--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而今,君与成王已成一线,以二王之能,平王倾覆指日可待,然二虎对峙之日也在须臾之间。
潋知君心,故为君虑--君果出征在即,料君定想以兵马一争天下,此乃势逼人迫,本无可厚非,然潋窃为君观之,君却有四不智:今上尚在,乃携兵逼宫,此为大逆,君必失道,失道寡助,此不智一也;君之兵丁,皆国之百姓,家眷俱在京中,岂会忍心恋战?将失军心,此不智二也;君抗外侮在先,军力必有所损,粮草多半亦竭,再兼长途跋涉,以疲兵敌王师,此不智三也;再,君夺天下非为苍生,乃为一己,天理不容,人心不向,此不智四也。思此四点,潋怎能不忧君之胜算?
君若能尽解以上所虑,便定不会责潋之先行。潋亦望与君相守以死,然料他日之势,其必不能得:兵临城下,若无血流,则定是君因潋之为人所挟,而被迫临阵缴械之故。如此,潋非但断无生理,还要累君一事无成枉担一世骂名,潋纵事后百死又如何心安?若真破城,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潋亦城中万千性命之一,死于兵乱亦是寻常,反若侥幸得存,眼睁睁看无辜受累,潋能忍之?君能忍之?生灵涂炭之中,教潋如何苟全?
君若爱潋,便请谅潋玉碎之念。
......
临别依依,言已尽,墨将干,绢上再书便只能续泪痕斑斑,此非潋之所愿--无论何时何地,潋始终盼能与君含笑相对,纵使他生相忆,也惟记温暖。
......
巾短情长,再祈珍重!
勿念,勿念。"
原来......
原来那天的月早知道,不然不会那么明亮,将所有的心事相照。
原来那天的雪也早知道,不然不会那么轻巧,飘落那人最清澈的笑。
原来那天的人更早知道,不然不会那么烟视媚行激越放纵,因为爱是那么的多,时间却是那么的少。
原来,连今天的风都比他早知道,那一声声如泣如诉,哪一声不像是温柔的耳语,在轻轻的唤着:昊啊,昊......
泪水,无声的,在读完信的瞬间,爬满兰王的面庞。
那个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在了?
他不在了,自己怎么可能......还在呢?
兰王的身躯和绫绢一起,轻飘飘的滑落在地。
宇宙崩塌。
尘土在风中扬起,模糊了整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是前世了吧?
兰王将脸埋在双膝间,痛哭,却始终发不出声响。
之惟在旁跟着颤身落泪,心里知道:他们所有的欢笑和幸福,都已经是往世的事情了。
往世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之惟看去,见将官们来了一个又一个,都在帐外探头探脑张望,看向埋首饮泣的兰王。
好一会儿,终于有一个被众同僚推进帐来,垂首道:"王爷,内廷副总管苏胜前来传旨。"
兰王没有动。
动的只有被风拂动的发梢。
"王爷?""王爷?"--终于唤他的人越来越多。
兰王猛抬头。
所有的人都一怔。
兰王的眼神是空的,谁也不知道那望断帐外春山的目光深处究竟有着什么,一缕发丝被风吹得粘到了他泪痕密布的脸上,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终于动了动,拿开那发,然后道:"你们出去。"
"王爷?"
兰王仍是望着天边,淡声道:"出去。"
众人只得散去。
之惟见他的父王在人散尽后,将脸又一次埋进了膝头。但时间不长他便重抬了头来,起身,将绫绢折叠整齐放进怀中,然后,仔细的,将泪擦干。
然后他走过来,冰凉的手指拂过少年的脸颊,大约是想笑的,但僵硬的声音比哭还难听,他对之惟道:"把眼泪擦干,待会他见了,会不高兴的。"
旧泪未涸,新泪又涌,之惟猛的低首。
兰王没有再看他,他望向营帐之外,然后一字字的说:"请苏总管。"
苏胜便走进来,身后还跟着数个侍卫,以及城防总领冯啸。冯啸一见兰王便低下头去,兰王却并不看他。
"大将军王兰王听旨--"苏胜尖细的嗓音响起,"传圣上口谕:大将军王身系边疆安危,不奉诏不得擅离职守。着即刻领军去国,于朔方城内静侯圣谕,另有重任相委。钦此--"
兰王没做声。
苏胜便又说了遍:"钦此--"
兰王居然笑了下。
"王爷可是要抗旨?"苏胜问道,身后侍卫忙上前几步。
"王爷?"冯啸则猛然抬头望兰王。
兰王只是微微的笑着,瞧都不瞧他们一眼,转脸对之惟说:"咱们马上进城。"
"父王?"越过父亲肩头,他看见苏胜等铁青的脸色。
"兰王爷,您可要考虑清楚了抗旨不遵的后果!即便君大人已去,您伤心归伤心,这违旨逆天的事可也不是用句'失心疯'就能解决......啊!"苏胜话还未说完,便见兰王刷的一声抽出了挂在帐中的宝剑,"您......您当真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