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王轻轻的笑了笑,像是一个孩子忽然记起了明日的出游,面上那样的欣然与憧憬,然而就在这样清明的一笑中,剑已同时递了出去。之惟甚至没看清他是怎样出手的,只见苏胜和几个侍卫已身首异处的倒在了血泊中。
只剩下冯啸还站着。
兰王向他走去。
"王爷!"他扑通便跪了,"冯啸知罪,冯啸不该以家人为念,背叛王爷,投靠成王。冯啸愿从现在起重新追随王爷,城防二营虽已为成王所辖,但毕竟还有不少将官曾是王爷麾下。王爷此时若要一搏,臣等愿肝脑涂地,誓效犬马!"说着,便伏地痛哭。
却听兰王道:"算了吧。"
他抬头,见兰王目光如水,连偶尔一过的涟漪都是柔软的,对他淡淡道:"跟我一起进城吧,咱们一块回家。"
"王爷!"他却止不住又泪如雨下。
兰王只是转过身去,又对之惟重复一遍:"咱们回家。"
怎么回?之惟看着他的眼睛,心像被针扎了一下,某种不良的预感浮上心头。还没理清那究竟是什么,只听营外又有脚步声至,一人手托黄绫匆匆步入--竟是内廷正总管郎溪。
郎溪见了一地的血肉横飞,蹙了下眉,随即便打开圣旨,朗朗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洋洋洒洒一篇,之惟只听明白了:圣上病重,乃正式令成王摄政,总揽朝纲,与此同时,永固兰王"大将军王"称号。令二人文武相乘,齐心协力,同保轩龙国祚久长。最后命兰王自受封之日起,便领三军,剿灭乌桓。
任谁都听得出其中的宿命注定和爱子情切:虽道手心手背,但直到终了,拳拳爱儿之心仍是有所偏向,然却反更显得无力无奈。此刻,人人都道兰王离去乃是唯一求生求全之法,然而心中有个声音却更强烈的告诉之惟:父王绝不会在这时就这样离开。
他看见兰王慢慢的抬头,看着郎溪:"皇上没说破乌桓的时限吧?"
"没有,大将军王。"郎溪微笑作答,却已戒备的暗运内力。
谁知兰王竟也对他一笑:"那就好,那本王还有些时间。"
"王爷想......?"
还没问完,只见面前一片血花飞溅,银光一闪中,一条手臂落了下来。
"父王?!""王爷?!"二人同时惊呼。
兰王踉跄了一下,半边战袍已为鲜血染透,血红的液体顺着空了的左肩流到地上,霎时便成了一汪血湖。惨白的面色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更亮,其中闪动着不知是希望还是绝望的光芒,他轻轻的问道:"这样......可以进城了吧?"
郎溪盯着他,终于惨然一笑,点头:"王爷重伤,自当及时回京医治。"说罢,上来点了兰王止血的穴道,又道:"郎溪这就回城禀报:大将军王遭遇神秘刺客袭击,王爷身受重伤,苏胜等护主殉难--王爷,您看这样行吗?可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兰王闭了眼,面白如雪,看不出丝毫情绪,一字字道:"你回去告诉成王,他要的以后随时可以来拿,但这几天还请先存在我这里--即使只剩了一条胳膊也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至少还能再抱他一抱......兰卿他,还等着我回去呢......"可就在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一滴泪终于还是掉落在了血泊里。
"父王--"之惟忍不住扑过去握住他仅存的右手,哭倒在他怀中。
兰王丢了剑,反握住他的,冰冷的手指,仿佛再也不会有暖意--
犹如这个荒芜了的世界。
断了臂的兰王一时还不能御马,之惟便与他同乘一骑,他在前面握着缰绳,兰王在后揽着他腰。从没想过还有被心目中的战神依赖的一天,只可惜这样的依赖并未给人带来丝毫欣喜--一夕之间破茧化蝶,留在少年记忆中的只有成长的痛楚而已。
在看到洞开的城门的时候,之惟身体一僵,同时感到腰上的手臂也疏忽一紧,两颗心同时揪痛:近乡情切?从不知这词能用来形容如此剧痛--游子终于万里归来,家园中可还有人守望殷殷?
策马飞奔,天色在疾行中逐渐暗沉,夜色一寸一寸的代替了霞光,也点燃了人间一盏一盏的灯火。朱门豪宅前的灯笼升了起来,小家小户的窗上也映出了晕黄。还有喧闹的酒楼,迎风飘摇的灯笼一串,甚至媚影妖红的青楼楚馆,也闪耀着魅惑的灯光。
晚风里是哪个小贩的叫卖格外响亮,又是哪个客人在嗔怪酒楼的跑堂--是菜太凉,还是酒太淡--一如既往的熙熙攘攘。青楼的莺莺燕燕们还在嗲着声揽客,却也有丝竹婉约飘然而出--是哪一个轻拢慢捻,哪一个迎风唱咏:"几回断肠处,风动护花铃......"
迎面扑来的人间烟火热,却暖不了天涯归客心。飞驰中,之惟只觉前襟和后领都反复的被什么打湿,渗进肌肤......初时滚烫,转瞬冰凉。
终于,又见那方小院。门前依然悬着灯笼两盏,晕一地柔和的淡黄,如往常。
下了马,兰王便往门里走,他的脚步很稳,只比以往快一点点,径直穿过他熟悉的庭院、前厅、回廊,再两三折,往后厅,直到在路过芙蓉池的时候碰到君府一个下人。眼睛红肿的下人呆呆的望着他:"王爷?"兰王点了点头,然后像以往一样笑问:"他人呢?"那下人却已泣不成声:"在......卧室......"
兰王喃喃:"果然啊。"说着,便往卧室走去。
刚跨进院门,便看见了窗棂上透出来的橘黄色的灯光,温柔的将人的心都点亮,忽然间暖流涌上心房,仿佛那灯下还有人倚窗而坐,懒懒的摊着一卷书,或打盹或翻阅,而在看到"......忽疑君到,漆灯风飐,痴数春星......"的时候,还会露出淡淡的笑来。
兰王走进房中。
灯果然还像往常般亮着,南窗下的书桌上一本书也还摊着,只是,座位上是空的--
那白衣的人儿静静的躺在床上。
兰王走过去,伏下身,之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到他轻轻的问:"潋,怪我来迟了吗?"
柔和的灯光洒在白衣上,熟睡的人儿显得如此安详。
兰王探出手去,轻轻触抚着那衣裳皱褶:"潋,怎么不等我就先睡了?还盖得这样少--你是自己不知道吧--你睡觉最不老实:冬天最爱踢被子,夏天倒喜欢抱着我......"
熟睡的人安静的听着,只是再不能作答。
兰王的手延着衣袖一直触到那已冰冷的手,泪水,一瞬间落下。他的声音却还是那样轻柔:"潋,你别睡了,别睡了好不好?你睁眼看看我啊,我回来了啊......你怎么可以不等我......"说着,执起那冰凉的手,贴在颤抖的唇边。
安眠的人自然不动。
兰王便也不动,半晌,之惟才听他又道:"还不起来啊,再不起来,我就抱你起来了哦......"声音越发柔也越发小,终于在他伸出手臂揽上那人身体的时候,他自己也倒在了床上。
"父王?!"之惟忙抢上去,只见兰王竟已晕厥,一丝鲜红顺着他的唇角缓缓流下......
"先生......父王......"跪在床边,少年又一次痛哭失声。
生死不过一线,思念却成永远。
以为那天已是悲痛的及至,之惟后来才知:日复一日的怀念才是仿佛无尽的凌迟。
第二日黄昏时,兰王才在王府的榻上醒过来。见他一醒,许多的太医便忙围了上来。兰王却将他们挥开,兀自下床。众人要拦,却都被兰王的目光给吓退:他望着窗外的残阳如血,眸中的悲伤亦如血红。然而他的声音却是极为平静的,只是说了句:"本王要出去一下。"
还有谁敢阻拦?众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脸色苍白的他走向门外。
等之惟听说后赶来时,兰王已经离府。之惟不死心的跟出去,刚到门口,却撞见一人,有些面熟,却也懒得去想是在哪里见过。那人见了他,却眼睛一亮,上前来奉上一卷轴:"这位可是世子?此画乃草民奉兰王之命绘制,烦请世子转呈王爷。"
之惟疑惑的接过那卷轴,边展开边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好几个月前了,王爷重金相请,命草民务必于今日之前完成......"
之惟却已再没注意那人说些什么,当卷轴铺展的瞬间,他看到画中人的浅笑--
-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相倚,水盼兰情,总平生稀见--
像极那最初一眼,一眼遂成终身惦念。
可为何泪水偏总在最想凝望的时候模糊住视线?等眼前水雾消散时,送画的人已然不见,而他也终于回神,省得:一切都只成了画中的影象。真实的,都已走远;过去的,再不能回来。
虽然是这样想的,但很多年后他想起当时,却也还有着些许的遗憾:他没有想到,那竟是他先生留于世上的唯一一幅画像。虽然他的名字仍不时流转于正史野传,但那或模糊或扭曲的面貌都早不是他心中那人。而他,即使以后手握重权,却也无法掌握那管描摹的笔。是千秋功罪任评说,还是一片伤心画不成?在滚滚的历史洪流中,他只是长久长久的怀念着乍见此画的心情。
这是后话,当日他只是重新卷好画轴,向君宅走去。
不意外的,在那里,见到了他的父王,意外的,是听到的他的话语。
"潋啊,抱歉,我又来晚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今天我居然睡过了,呵,居然是我呢!不过还好,终于还是赶上了,今天还没过完......你......不会又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吧?"兰王伸手抚过那春水般的发,"今天是你......三十岁的生辰呢......"
只是春水已成了静水,光阴已不会再启程,沉睡的人儿,永远年轻。
门外,之惟望着笑着流泪的父王和已入殓的先生,捂住了双唇。终于明白了先生临终所谓"不甘":生忌与死忌只一天之隔,教活下来的人如何承受这生离即死别的残忍?
......那个永远在为他人着想的人......
听得里面兰王已泣不成声,却仍要再言:"潋......来得仓促,没给你带什么......你知道的,原本......想给你的太多......"压抑不住的哽咽不时打断他的话语,落单的臂膀来不及抹去满面的泪光,只得暂时离开棺中人的乌发,他将唯一的手掌覆在自己的脸上:"潋,对不起......我不哭......今天不该哭的......本来是打算送你幅画的......三十而立,总得留个纪念是不是?可是......你别不高兴......好,我这就不哭了,真的......"然而从掌下仍逸出撕心裂肺的泣音。
之惟垂泪,低眉看到手中卷轴,想了想,还是走了进去:"父王,先生的画像,刚送来的。"
兰王怔了怔,才意识到转过脸来看他,再看向他手中的画卷,半晌,却摇了摇头:"那个怪人不是说不画的吗?这是怎么了......怎么都说话不算数呢......"说着目光又移回了棺内。
经他一提,之惟这才想起送画之人是那日在卧佛寺前见过--"怪人"?难道竟是有名的"画怪"南山秀不成?想起他见着先生时的神色,便对这怪人的出尔反尔并不奇怪:没有人能抗拒那样的美,没有人。却没有说出来,他只将画轴交给了兰王,"父王你收着吧。"便退了出去。那画,从此便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那晚,夜深时分忽然下起了淅沥的小雨。他一个人坐在廊下,身后是不灭的橘色的灯光,兰王暗哑的哭声掩在了雨声里,他默默的抬头望天,心中居然已不再那么凄凉,记忆中只有着那人永恒的温存,如这风雨散不去的花木的清香。
也不知坐了多久,他回屋去看父王,只见筋疲力尽的他已伏在棺木边睡着,面上犹有泪痕,而在不远处,不知从哪里来的几个酒壶在地上泛着瓷光。
那是他在先生去后,第一次见父王醉酒,没料其后几天也****如此。
寂静的小院内仿佛只剩了沉醉与沉痛。然而外边的世界却不是这样:君潋的暴卒虽称病逝,却仍是在朝里朝外掀起了不小的风浪。虽然那人从不想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但无论生前身后,他都没有逃过纷繁人语。他的死,教很多人快意,甚至有人弹冠相庆,道朝里终于少了以色媚主的祸水,仿佛他的死便能成全了所有人的令名,仿佛轩龙朝从此便真如白玉无暇永无污点。
之惟闻之愤然,他的父王却无甚反应,仿佛那人死后,此生此世便都与他无关,他只是守着那人的棺木,反复抚着那管笛,反复将苦酒和泪灌下。
最后,平复了人言的听说是一人的上奏,言道:君潋为官无垢。众疑之,那人却反问堂上衮衮诸公:有谁为官十载未纳过一两贿银,又有谁朝上朝下未道过一语违心?于是,众皆默然。
之惟没想到说话的人竟是成倬--那个明里暗里弹劾了先生无数回的言官,却也是他保全了先生最后的名誉。从那一刻起,他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其实还是了解得太少。只是,已再无人能询。但他也在同时发现,自己在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在迷惑的日子里,望向天边,抬头微笑。
他更没想到的是:有一天他看见父王竟也露出了如他样的笑容。
那天刚过先生的头七,晨光里,兰王起得很早,一见他便言道:"昨晚终于梦见你先生了。他很好。"说这话时,他脸上的幸福是真的。然后他舒了口气似的:"这样,以后就是睡不着也没关系了。"果然从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没碰过酒壶。即使在以后面对无数个无眠的长夜,他也只是独自望着星空,默默微笑。
看到彼此的笑时,二人都有一瞬的恍惚,面上有种暖暖的、温玉般的触抚,仿佛是谁含笑的凝注--是他吗?不约而同的抬首,虚空中拂过温柔的春风......
忽然明白,他,到底为他们留下了什么。
而他自身,已化为了白色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