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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全国孝老爱亲模范(16)

绿绿的草地,蓝蓝的天。这是北京最好的季节,天气不冷不热的。在这宜人的环境中,公公和儿媳讨论生与死的问题,显着有点不合时宜。但他们不讨论不行,他们面临的就是生与死。淇淇两岁半,小醉汉一样在小花园侧侧歪歪地扑过去,爷爷--奶声奶气的叫声像闪亮的刀子扎在爷爷心上。王亮紧着拦住淇淇。

儿媳说:“你看看,你看看,你要真走了,可就再也看不见宝贝孙子了!”

公公不语,始终看着大孙子。蓝天和草地对他已经没有吸引力。

儿媳说:“你知道你是肝癌,不做手术,你看孙子就看到头了。爸想活,就使俺的肝。两条路明摆着:一条活路,一条死路。放着活路你不走,非得狠心扔下一大家子人。你看人家做手术的,活一两年的、十来年的都有,还有活三十年的呢。人家啥事儿也没有。咱家不是做不起这个手术,你到底图个啥?早点走了看不见大孙子?”

儿媳很孝顺,向来没这样说过话,他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公公说:“哎呀你个傻闺女,啥都敢说。”

儿媳笑笑:“俺把你当亲爹才这样说。俺要是把自己当媳妇,不想给你换肝,说这些干啥?你看别人家做完手术欢欢喜喜地走了,就咱家整天愁眉苦脸的。咱们抓紧做吧,做完了好回家。俺都不怕,你怕啥。不就开个刀呀,开完就没事了。”

公公说:“傻闺女,你没想手术风险哪?”

儿媳把小脸一绷,说:“这就叫代沟。你老想着不成功怎么着,俺老想着成功怎么着。你住院这么长时间见过一个死的呀?没有吧。非得轮上咱家死人?南京的那个跟你一个病房,急性肝坏死,他老婆他闺女两个人给他割肝,手术做了19个小时,人家活得好好的。哪有那么多风险?”

公公不言语,仰脸看天,过了好大会儿才长叹一声。像是喃喃自语,也像是说给儿媳听:“也是啊,人家都挺好的。或许该没事儿,或许该没事儿吧……”

儿媳笑了一回,说:“你快别瞎想了,咱赶紧跟大夫说去。老是拖来拖去的,拖到中期晚期,你想做也做不成了。”

公公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媳--中国的公公很少这样看儿媳。在他的生死关头,他却这样严肃地看着儿媳妇的脸,边看边说:“咱全家可得好好合计合计,这可不是没风险哪。”

儿媳咯咯笑:“俺不怕,生你孙子都挨过一刀了。做这个手术肯定是全麻,一觉醒来啥事都没了。爸就踏踏实实地准备手术吧,赶紧手术早点恢复,咱们一块儿回家,爷爷孙子在一块儿,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多好。”见公公不言语,胖妮儿冲着儿子叫:“淇淇--”

淇淇小醉汉一样侧歪过来,王亮在后边扶着,生怕摔倒了。

胖妮儿蹲下,双手摩挲着儿子的小脸儿,说:“明天淇淇跟爹回家。”

淇淇月光一样清澈的眼睛望着娘,断断续续地说:“娘回家……爷回家……淇淇回家……”淇淇说得很慢,有点含混不清,但他的爷爷奶奶、爹和娘都听懂了。爷爷眼里闪着一层晶亮的东西,嘚啵:“回家,回家……”

胖妮儿说:“乖儿子,跟爹回家找姥姥去。娘明天有事儿。”

转天,淇淇跟爹回家找姥姥去了。胖妮儿开始配合医生做检查:抽血、CT、B超、磁共振……在检查的间隙,她还惦记着儿子淇淇。

淇淇,跟娘照相去

与女人一生血肉相连的两个人--生自己的人和自己生的人。

属于胖妮儿的这两个人在行唐。娘在家帮她照料儿子。检查结果一项项地出来了,每项结果都符合肝移植条件,只有个别结果还需要时间。大手术在即,她想儿子想得不行,当然也想娘。这个念头像大海浪一样日夜冲撞着她柔软的心,手术中那个万一隐隐约约地浮动了。她要回家了却一个心愿,跟儿子照合影,跟娘照合影。

胖妮儿说:“大夫说任何大手术都有风险,在手术台上下不来的事儿还是有的。儿子还小,记不住娘。俺要是赶上那个万一,是想让儿子长大了知道,他娘长得啥样儿……俺跟娘照相,俺娘想闺女,就看看照片……”她轻轻诉说着,泪水在眼窝打转。

我长叹一声:“你不是说手术没风险吗?一觉醒来啥事都没了吗?”

胖妮儿抬起泪眼,轻轻说:“不那样说,公公能接受俺的肝吗?”

车进了行唐地界儿,她出生的小村向她伸出了暖暖的小手,回家来吧胖妮儿。

胖妮儿眼睛一阵阵泛潮,家呀,满载着多少弥弥漫漫的女儿梦!

娘家一溜五间正房,进了大门是通向正房的小甬道,一边栽着一棵葡萄树。十好几年了,葡萄主干有胳膊粗。胖妮儿从小就爱吃葡萄,那年头却不多,爹娘就给她栽了两棵。葡萄一天天熟了,小胖妮儿踮着小脚,红了哪串摘哪串,好吃着呢。胖妮儿长大了,结婚了,爹娘就给闺女家送葡萄,红几串送几串……

一条很懂事的黑狗。小胖妮儿平时放学,黑狗总是蹦蹦跳跳地迎接小主人,那天没有,它在房檐下瞪着眼,龇牙咧嘴正吐白沫呢。是天热的吧?她怕狗得了狂犬病,拎着小水桶就上了房,把水倒它身上,黑狗还是死了。娘进家见她在房顶上哭,惊叫胖妮儿咋啦?“你赶庙会去,狗死了。”娘说死了吃狗肉。小胖妮儿却把狗埋了,还堆个小坟包。弄得娘哭笑不得。

麦子快熟的时候,在两条麦垄之间要种上棒子(玉米)。小胖妮儿腰上系个小包袱,里头是棒子种。使小锄头刨个坑,撒几粒种子,小锄头按一下,小脚踩一下,然后再往前刨个坑。周而复始,两垄之间就留下了一溜小脚印。麦芒扎得身上特痒痒。娘嗔怪道:“不叫你下地,你非下地,人家小闺女都跳猴皮筋呢。”小胖妮儿不跳猴皮筋,爹干,她就干。

胖妮儿啊,你咋可能不是爹娘的眼珠儿!

快进家了,胖妮儿想见娘又怕见娘,她要撒一个弥天大谎。不能跟爹娘说割肝救公公,一听开膛破肚的,要爹娘同意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或许,爹娘以后会同意,但肝癌发展得特别快,公公再等就是个死!爹娘怪,就怪胖妮儿吧。

“娘--”淇淇叫一声就扑上来了。她抱着儿子一个劲儿地亲。

胖妮儿亲着儿子,看着娘,不由得眼窝一阵阵泛潮。娘起初不言语,只是笑,看一会觉着不对劲了,娘说咋啦胖妮儿,看见娘还不高兴呀?没咋呀。娘就信了。娘咋能不信呢?闺女从小就不会跟娘撒谎。不会撒谎的孩子一旦撒谎,即便是弥天大谎,娘也会信以为真。

胖妮儿说:“俺公公得了肝癌,要做大手术,俺得在北京照顾他。”娘说:“去吧去吧,淇淇有俺,小旅馆有你哥哥嫂子照应着,家的事儿你就放心吧。这开膛破肚的可是大事儿,你可要好好伺候你公公……”娘一遍遍地叮嘱着,胖妮儿心里不好受。她一边跟儿子玩,一边哦哦着,不敢正视娘的眼睛。俺的亲娘啊,你闺女也要做大手术……

胖妮儿的小旅馆旁边是个小照相馆。她和娘领着淇淇一进去,小照相馆的摄影师惊讶了,哎呀胖妮儿,你这是干啥呀?胖妮儿笑笑,照相。摄影师也笑,先化化妆,胖妮儿要是化妆一准儿更好看。胖妮儿说俺从来不化妆。你呀,跟别人就是不一样。

淇淇两岁半正淘气呢,这次照相却格外听话。是儿子喜欢照相吗?她不知道。胖妮儿说起这次回家,眼圈始终红着。跟儿子照完合影,胖妮儿想跟娘照,娘却不答应。

娘说,娘不上相,糟践钱干啥呀,不照不照。

胖妮儿怕娘看出来,不敢勉强,泪水往肚里流。

不照就不照吧,娘过几天来取照片。胖妮儿说。

明明白白80后

胖妮儿是典型的80后。除了爱看书,还上网玩游戏,QQ聊天,当下80后爱玩的她都爱玩。儿媳给公公捐肝,这超越血缘的举动,有些超乎寻常又耐人寻味。她是否处于不得不捐的境地?一家人先后验了血型,婆婆的,丈夫的,小叔的都不行,只剩下一个儿媳了。她,也许是不验血说不过去,也许是一时的冲动……于是验血了,恰巧儿媳跟公公的血型相符,接着是查体,命运把她一步步地推向尴尬的境地。随着手术日期一天天地临近,恐惧渐渐降临,就连有的患者也不敢做了。她不是患者……

假如是这样,命运对这个善良女子就太不公平了。然而,在年轻而美丽的躯体被抬上手术台之际,命运又给她安排了一次慎重斟酌和选择的机会。

手术前一天,肝脏移植中心主任把胖妮儿单独叫到了办公室,连丈夫王亮也不知道。主任开门见山,说:“明天就手术了,我们单独找你谈话,是要对你负责。”

胖妮儿静静地听着,主任话中有话。

主任说:“手术方案是割掉部分肝脏,尽管做了充足的准备,但手术中如果有意外情况,谁也没有绝对把握排除。你现在仍然有机会选择,可以捐,也可以不捐。如果不捐,你的检查结果有的还没出来,我们完全可以从医学的角度给你找一个理由。绝对不让任何人知道是你不愿意,而是你的检查结果不符合肝移植条件,是我们医生终止了手术。”

末了,主任强调:“任何人也包括你丈夫。”

望着严肃的白衣天使,胖妮儿十分感动。这就是说,捐肝必须出于供体完全自愿。如果她有一丝犹豫,就可以不捐,而且不必担心诸如感情之类的任何因素。

胖妮儿很坦然,表情同样严肃。她说:“捐肝是俺自己决定的,即使有风险,俺也不后悔。”在肝移植手术进行之前,她记忆最深刻的是这次单独谈话。

王亮作为供体的丈夫和受体的儿子,肝移植手术一旦出现意外,他不仅要失去至爱至亲,还无法面对毫不知情的岳父岳母。他不敢想象那个万一,术前签字无情地蹂躏着他的神经,几乎令他崩溃。那天是上午还是下午,王亮不记得,只记得那无法忘却的场景。

王亮问大夫:“确保没事儿吧,大夫?”

大夫说:“我们在确保供体的安全下才能手术。”

在签字的瞬间,王亮又问:“确保没事儿吧?”

大夫看着神经兮兮的王亮,笑笑不言语。王亮泪眼蒙蒙,手颤,笔也颤。他能救父亲了,是使妻子的肝脏救父亲……天啊,这个字好难签!妻子刚25岁,人生的路还长……

手术的前一天晚上,胖妮儿10点就睡熟了,很平静的样子。王亮大惑不解,妻子神经衰弱,总是失眠啊,这次却一直睡到早上6点钟。

2007年6月14日上午8点,胖妮儿和公公一道被推进了手术室。这哪里是手术室,分明就是鬼门关!王亮拎出了自己的心,血淋淋的没地界儿放。他盼着,分分秒秒地盼,从上午到下午……黄昏降临的时候,白衣天使终于出现了,宣布:两条生命重返人间。

胖妮儿醒了,第一眼就看见了病床边的丈夫。他说:“你可醒了,感觉咋样?”她说:“俺没事儿,咱爸咋样?”他说咱爸顺利。妻子笑了,丈夫却哭了。妻子眼里蓦地涌上泪水,说:“俺想见儿子……”她想动,但身上插着大大小小的管子,只是腿能动一点。护士说,早点活动有利于术后恢复,她就开始慢慢活动双腿了。

手术切除了胖妮儿69%的肝脏,由于有积液,大夫在她腹部左侧插了一根引流管,随时把胆汁导出体外。后来发现还有一根胆管在分泌胆汁,大夫就在她两根肋骨间盲穿了另一个导管,这根引流管压迫了神经,身体剧烈地疼起来。女人并不陌生疼痛,有的疼痛可以喊出来,这种疼痛却不能,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胖妮儿躺不下,坐着趴在桌子上,只有胡思乱想的份了。人为啥要呼吸呀,不呼吸就活着多好呀……剧痛持续了三天三夜,她的牙咬了三天三夜。大夫不得不给她打封闭止痛了。封闭一旦失效,她还得咬牙忍着,下嘴唇就经常被咬破了。

术后输液是难题,胖妮儿没有输血,血管太瘪了。护士经常扎跑针,天天得换三四个护士才行。换下的护士泪眼汪汪的,她笑说扎吧,不就扎几针嘛。有一回主任刚巧赶上,扎着扎着,就把主任的眼窝扎红了。胖妮儿呀,不是护士技术不行,是你的血管不行啊。

术后第三天,胖妮儿的手机响了。王亮把手机交给妻子,是娘的电话。她挣扎着,俺起来。王亮说不--你起不来!她说俺平时底气足,说话声音大。不起来,娘一听就能听出来。王亮眼睛湿湿的,把妻子小心翼翼地扶起来了。

电话里的娘说:“你那里咋样?你小字辈儿的,学勤快点,好好伺候你公公。你丈夫他们都是男人,男人心粗,你多跑着点儿。”胖妮儿跟娘哦哦着,俺这没事儿,娘把自己照顾好了呀。娘说淇淇想你哩……

淇淇是想娘了,开口就说,娘呀--回家--

儿子的声音!胖妮儿突然就想哭,却强忍着,断断续续地说:“儿子,你在家等着娘,娘回去就不走了。你想上哪玩,娘领着你去。你想吃啥,娘给你买……肯德基,汉堡包。娘记住了……要听姥姥的话呀。”儿子仿佛一夜间突然长大了,哎哎地使劲应着。胖妮儿涕泪交流,赶紧把手机挂了。

术后11天,胖妮儿带着引流管出院了。他们在北京住的旅馆是二楼,十几级台阶却显得如此漫长,她上不去。王亮搀着,她还是出了一身冷汗。

万籁俱寂的深夜,丈夫睡熟了。胖妮儿不忍叫醒丈夫,自己挣扎着起身去了卫生间,一不留神,导流管从胆管里脱了出来。胆汁具有腐蚀性,在她腹腔里滴流,剧痛再次降临……她怎么出院,又怎么住院了。情况很严重,应该再做手术,大夫却不忍心。白衣天使们不怕费事,每天往她腹腔输入大量的生理盐水,冲洗胆汁后导出来。每次冲洗,胖妮儿都疼得汗流浃背。天哪,冲洗的不是盆盆碗碗,是女子的腹腔……

“这点痛算什么呀,一定要早点好起来,儿子还在家等着呢。”胖妮儿说。

王亮眼里闪着泪光,说:“俺胖妮儿遭大罪了,你是没看见哪,病友都跟着哭……她身上有两个大伤疤:一个是生俺儿子,一个是救俺爹。胖妮儿是瘢痕体质,刀口愈合的不好,跟大蚯蚓一样。俺要看一辈子,记一辈子。俺们说定了,要是有来生,还做夫妻。”

哦,平平安安过光景

儿媳割肝救公公的事迹,大大小小的媒体进行了弘扬。但是,对胖妮儿的亲爹娘却从未有过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胖妮儿的爹娘是怎么想的?大概不会无动于衷吧。

我执意见了胖妮儿的父亲张文才。

张文才,62岁,鬓发略显稀疏。黑夹克衬衫托出几分精神。嗓音洪亮,像是敲响了希望的钟。他1969年当兵,1970年8月入党,1971年当侦察班长,然后是侦察排长,一直兢兢业业地干到1976年。连长说你岁数大了,提干提不起来咋办哪?他说俺回家。

我看着昔年的老军人,问:“你就这样回家了?”

张文才笑说:“回家挺好哩。俺爹不壮,俺排行又是老大。老话说,转大骡子大马,不转大儿大女(转,来生转世之意)。大骡子大马光干活就行,大儿大女不光干活,还要上承父母,下接兄弟姊妹。俺家哥六个,兄弟们要盖房娶媳妇,俺要跟爹娘一道担起来。”

“你的性格对胖妮儿有什么影响?”

张文才愣一下,说:“也许有点影响哩。那一年,俺在部队得阑尾炎住院,怕老人牵挂,就没给家里写信。俺二弟跟俺在一个团,他写信告诉家里了。俺娘撂下活计就上太原来啦。俺娘先上204医院,俺上午已经出院了,医院就把俺娘送到了部队。俺娘说,你咋不跟俺说一声哩?俺说怕娘担心。”说着,他哈哈地笑起来。

“胖妮儿在你眼里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张文才眼里闪着一缕柔和的光。俺胖妮儿脾气随和,上学、上班从没跟人红过脸,跟村里人没有不说话的。她是班干部,在涿州石油学校上学时的演出照片,义务献血证啥的,俺总看。胖妮儿献血也不打个招呼,比较有主见吧。

“你什么时候知道胖妮儿割肝救公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