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常务副县长,他是府办的主管领导。宋福财这人,当一把手当惯了,自然有些霸道。方大正也知道,当一把手的,没点霸道劲儿,镇不住场面,那干脆回家抱孩子得了。
对一个县来说,摸爬滚打当上副县长,而且是常务的,自然有他过人的地方。宋福财一步步从基层干上来,积累了很多经验,对农村熟悉得像自己家一样,村情乡情、家长里短的那些事儿,难不倒他,他是农村工作的“大拿”。
方大正很喜欢和他接触,因为工作的关系,他与宋福财的接触也比较多。宋福财对他还是相当满意的。曾不止一次地对他说,“小方,好好干,有进步,有前途。”
可因为一件事,宋福财对他有些不满意了,虽然在这件事情上宋福财显得小气了些,但事后方大正也一直在回想,自己是不是在处理方式上有些欠妥,可想来想去,还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的感觉。
那天,方大正正想跟林峰下乡,电话响了,来电显示是宋福财,赶紧接起来。宋福财手头有一个会议讲话,他不太满意,想让方大正帮忙给修改一下。方大正赶紧跑到了宋福财的办公室,把稿子拿过来,放到自己的办公桌上,就跟着林峰到左河台下乡了,想等晚上回来以后再改。
到了左河台的南风村,刚想跟村干部们开个会,谈谈村里税费改革过程中存在的一些问题,也不知是谁说县长来了,村两委门口一会儿便聚集了上百名群众,要求解决村里账目不清、机动地发包等问题。
乡里的干部出去作解释工作,越解释越乱,越解释越热闹,千百年万百年的事儿都给搬了出来。村民们聚在门口,不肯散去。
领-导们在这里,没有方大正说话的地儿,方大正只能陪着林峰呆在屋子里,林峰也想出去跟群众见个面,左河台书记杨丛月没有同意。县长下乡,到他的“一亩三分地”被围,已经很不给力了,如果不能很快解决问题,他这个书记也就干到头了。
可是,事态的发展远非他能想到的。群众围着杨丛月,村书记左大成面上无光,心里窝着火,碍于杨丛月的面子,一直隐忍不发,眼看群众越聚越多,大有把领-导围困在这儿的情势。左大成忍不住了。
“都回家去,该干什么干什么!领导来不就是解决问题的吗!你们围在这里,村里啥情况啥问题,你们知道什么!”
“你知道啥?你不就知道往自己兜里揣吗?以为自己多清白咋的?咱村没有你这个祸害,能这样吗!”一个花白胡子的六十多岁的老人,气冲冲地站在那儿,看来是“群众代言人”了。
“我怎么是祸害了?这些年,我给村里干了多少事儿?你们眼睛都是瞎的?看不着啊?路谁修的?自来水谁通的?都讲点良心!”左大成兜不住火,开始骂骂咧咧。
“别以为我们大伙儿是瞎的!路谁修的,不是你家二小子吗!你打着修路的旗号,跟老少爷们儿齐钱,齐了钱就都成你的了。还修路,那路是人修的吗?没两天就全都坏了!”老人也不示弱,针尖对麦芒跟左大成干架。
“是啊,你看看那路……”
“不干工程,怎么捞钱?拿贪污当成绩了。”
“当-官的都不是好东西!”
“对啊,都是往自己兜里捞钱……”
……
两个人针锋相对,群众自觉地支持老人,看来这里面真的有问题。杨丛月不由汗颜,南风村可是这些年左河台树起来的典型,本以为干些事儿就能堵住老百姓的嘴,却弄巧成拙,在县长面前丢了这个“大脸”。
“左大成!你别说了!老人家,你反映的情况,你看能不能写个书面的?如果有问题,我们一查到底,如果没问题,也请大家支持左大成的工作,行吗?”杨丛月大声说道。
“不行,乡里跟他穿一条裤子,管不了村里的事儿!县长来了,让县长出来!我们就跟县长说!”
“对,让县长出来!躲在屋里像什么,看不起我们咋的!”
……
方大正站在离门较近的地方,听着群众你一言我一语,觉得脊背发凉。在这种情况下,林峰应该站出来。毕竟,群众对县长有一种天生的依赖,或是叫信任,如果一直这样僵持下去,林峰的威望肯定会大打折扣。
虽然这件事情发生在左河台的南风村,可这种事是藏不住的,将会在最短的时间、最快的速度传播开来。
林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皱着眉头,这种情况,他这个“空降干部”以前还真没遇到过。作群众工作,是他的短板,他的长项是抓经济,而且是城镇的经济,对农村,他真的不熟悉。
“大正,你看怎么办?”林峰停住脚,突然问方大正道。
“我……林县长,您指哪我打哪儿。”林峰的脾气,他还没有摸透,还不能确定自己在林峰眼中的“成色”,这种情况下,他不能胡言乱语。
“大正,打电话,让公安干警过来吧。”林峰突然说道。看来,林峰是有些害怕了,怕的不是直面群众,而是酿成更大的事件。他怕这类群体性事件持续发酵,造成不可挽回的影响。
方大正犹豫了,这样的情况,打电话叫干警,真的不是好方法。干警一来,群众情绪恐怕更加极端了。
看方大正有些犹豫,林峰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大正,别叫警察来了,咱们出去吧。跟群众见个面。”
方大正答应着,出去把杨丛月拉进屋子里,杨丛月气得满面通红,这次丢人可是丢大发了。“林县长,您放心,一会儿我们就把老百姓劝走了。这个村平时挺好的,村里的班子办了不少事儿。这次,是偶然,偶然……”
“杨书记,尽管情况我不太熟悉,但我想还是出去跟他们见个面吧,这样下去总归不是个事儿。大正,走!”
方大正答应一声,跟着林县长走出屋子。
“大家静一下,静一下……这是咱们林县长。”杨丛月站到门前台阶上,林峰站在他的后面。人群一阵骚动。
“大家安静一下,各位不是有话跟林县长说吗,现在,林县长来了,你们不安静下来,乱哄哄的,想让林县长怎么听?”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各位老少爷们儿!我是林峰,是咱们青山县的县长,今天到咱们村里来了解一些情况。看到大家这么踊跃想反映情况,我很激动,大家想反映问题,这不仅是对村里负责任,也是对县里负责任,我林峰在这儿先给大家鞠个躬,对你们表示感谢!”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鼓掌,方大正站在林峰身后,更加紧张。
“大家反映的问题,我在屋子里也听到了一些,现在我有个想法,请各位推选出几位代表,我们仔细了解一下,不能姑息坏人,也不能冤枉好人,大家说是不是?”仍然没有人回答,在场的群众都有些木然。
“好!咱们中有没有毛遂自荐的?如果没有的话,杨书记,你看情况选几个人,咱们对村里的情况深入了解一下。各位乡亲,大家先散了吧。我们会跟踪这件事儿,争取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各位乡亲,看行不行?”方大正发现,站在远处的人中,有些已经开始走了,一边走一边摇头。
“我算一个吧。”花白胡子站了出来。
杨丛月又随机点了三个人,这些人他虽然叫不上名字,但面熟得狠。
四个人中有两个是村民代表,一个是党-员,一个普通村民。四个人你说一句我说一句,方大正记录起来毫无头绪。他停下笔,“各位叔叔、大爷、老兄,一个一个说,行吗?”
花白胡子示意其他三个人住嘴,他先说。花白胡子很有条理,对村里的情况真如他自己所说—门儿清。他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当过村干部,是个村长,后来因为自家一些事情,便辞职不干了。
从言谈话语中,方大正可以感觉得到,花白胡子对农村现状忧心忡忡,就像失去母亲怀抱的幼儿,没有一点安全感。花白胡子说了村庄管理上的一些漏洞,对农村经济、农村人口流失、土地无人耕种,以及农村留守儿童等问题都有所涉及。
这样一个普通的农村老者,切身感受到了农村社会的种种不如人意之处,方大正感到有些迷茫。他也是农村人,或许离得农村有些久了,对农村现状感受并不深刻。只有生活在这个环境中的人,才真正知道农村人的苦,才真正知道农村苦在何处。
方大正记录着,林峰一边问,一边拣重要的记下来。不时有几个村民进来看看,也不说什么,打个招呼就出去。群众还是不太放心,怕被哄走以后,领-导们也就撤走了。
中午,杨丛月要请他们到乡里去吃饭,林峰摆了摆手。
杨丛月出去了。一会儿,左大成拿着几个杯面走进来,还有一些火腿肠。杨丛月手里提着暖水瓶。
四位选出来的代表看到县长竟然如此,心里也是暖哄哄的,把一些积在心底的尖酸刻薄的话都吞了回去。
“杨书记,你们先准备一下,开个班子会,班子成员都参加,专门就今天的事儿碰个头,通个情况,拿出一个解决方案。这个会我参加,会后把解决方案整理一下,然后报给府办。”林峰对杨丛月说道。
杨丛月答应着,赶紧出去给镇里打电话,让办公室安排开会。
匆匆地赶到左河台镇里,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方大正想起晚上的材料,他怕赶不及,赶紧给综合二科打了个电话,让他们帮忙先修改一下。电话是陈默接的。
从左河台出来,已经晚上六点多了。杨丛月家住在县城,他想请林峰吃饭,林峰没有答应。他不敢再坚持。方大正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接到了杨丛月的电话,说是请他吃饭,他想拒绝,杨丛月却说车已经到府办去接他了。
林峰可以拒绝,但他是不能拒绝的。杨丛月是一方“大员”,如果不去,就是不给他面子,这个责任,方大正担不起,他一个小小的副科,虽然是府办要员,但也得知进退。
方大正去了,他知道一去就得喝多,便到综合二科看材料修改情况。陈默正在修改,那个稿子本来就是他拿出来的,想改也挺费劲。方大正嘱咐李克杰,让他帮帮忙,第二天早上他再看。
他和杨丛月正在推杯换盏的时候,接到了李克杰的电话,让他到府办来,宋县长正在找他。
看到宋福财的时候,他正一脸阴沉坐在办公桌后面。看方大正走了进来,他放下手中的笔,示意他坐下。“这个稿子,是二科的人在修改?”
“哦,今天跟林县长下乡了,刚回来没多久。晚上我再改,先让他们按照您的思路完善一下。”方大正出了一身汗,手攥得很紧。
“这稿子放我这儿。你先去吧。”方大正有些不知所措,自己忙火火的跑来,两句话,行了?
他不敢问什么,犹豫了一下,转身向门口走去。
“记住:你是吃哪碗饭的!”宋福财冷冷地说了一句。方大正如遭当头棒喝,转过身站在那里看着宋福财,嘴动了动,最终说出一句:“是,我知道了,宋县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