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天新的开始,李劲照常扶着爷爷来到码头边看海。依然是那个碧蓝碧蓝的大海,死寂死寂的海面上依旧停泊着英国人的铁甲舰。自从大清的水师战败后,那艘洋鬼子的铁疙瘩就没离开过这片海域,码头上的苦力整日介往船上搬运着什么,忙忙碌碌的,似乎永远不会休歇。
李劲扶着爷爷坐在海边的一个大石头上,自己则静静的坐在旁边的沙滩上看海,这孩子并不活泼、好动,显得没有生气,多了些成熟与稳重的老道,在外人看来是颇为懂事的。这时的他凝望着茫茫的海面,眼神迷离,似有所思.......
原来,他还在想昨夜那个奇特的梦,他奔跑在广阔的大地上,脚下有个东西随着他的奔跑而移动,身体是兴奋的,心情是快乐的,那种自由自在的感觉是从来没有过的,激动的愉悦之情难以言表,于是他笑了,笑着......笑着,便从梦中醒来。
“劲仔......!”唐吉祥一边呼喊着李劲,一边从远处走来,
“又来陪爷爷看海啊!”唐吉祥走近身边,微笑着说。
“祥叔,我不懂,我看你踢球为什么很高兴呢?”劲仔突然问道,
“因为你发自心底的喜欢呀!”唐吉祥高兴的答道。
“嗯......,我还是不懂!”小劲仔稚气未脱的说。
“劲仔!我们走了!”爷爷喊道,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只要劲仔想和唐吉祥多说两句,爷爷就会喊他回家。
“他们回家了?”黄二狗走过来说,
“不知道为什么,劲仔的爷爷对我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的。”
“还不是因为他那个干水师的儿子,”黄二狗回答道,
“他儿子在和英国人的海战中被炮轰死了,儿媳也在去年的灾荒中得饿病死了,家里只留下了一老一少相依为命,真是可怜呦!”黄二狗不无哀叹的说。
“哦.......,是这样啊!”唐吉祥恍然大悟的说道。
若不是因为公事,唐吉祥绝不愿踏入这个门槛,这是大清的署理衙门,自从英国人把大清的水师揍了个一塌糊涂后,小城里便多了个署理衙门,是为了方便“天朝”官员处理洋人事务的地方。
此时,衙门口两三个瘦骨嶙峋的兵丁,像骨架子似的戳在那里,有气无力的打着哈欠,似睡非睡的站着,显得很没有生气。
“快去通报一下,我有公事参见你们大老爷,”唐吉祥推了推一个有点睡着了的兵丁的膀子,接着说道,
“别闹,别闹了,别打扰老子睡觉!”兵丁不耐烦的说,
唐吉祥很是气愤,又不便发作,一步就走进了衙门,自个来到客厅等候。
“哎呦,洋大人您来了,真是失礼了,有失远迎啊!”唐吉祥刚坐下,正好师爷从内房里走了出来,师爷一边点头哈腰的作揖,一边打着官腔说道。
“我找大人谈点公事,请您通报一下。”唐吉祥边答礼,边说道。
“好,洋大人您稍等,我这就去!”师爷说着转身去了内房。
不多时,两个丫鬟搀着一个胖乎乎的官员,慢悠悠的从内房走了出来。
“咳......,唐先生,您来了,鄙人有失远迎啊,请见谅!”这位胖官员咳嗽了几声,边打着官腔,还不忘把手里的大烟枪小心翼翼地放在案桌上,生怕掉下来摔裂了。
“大人,唐某打扰了,唐某此来只为码头通商一事,顺便把这个月的红利给大人送来。”唐吉祥说道,
“码头通商之事,上头已同意了,细节的东西,你和师爷详谈就可以了。这分红鄙人就笑纳了,以后这样的小事不劳您大驾了,我让师爷按时找您领就是了。”这胖官员打着哈欠说。
“大人,唐某还有一事,要劳烦大人您亲自过问,”
“您太客气了,您说吧,”胖子倒是答的干脆。
“唐某想在城里开家学馆,是教授中英两语的,不知是否可以?”唐吉祥很是认真的说,
“哦......,这事啊,嗯......,此事兹事体大,容我思量一番,再做商议吧!”胖官员模棱两可的说着让人猜不透的话,
“那好,您多考虑一下,唐某告辞了,”唐吉祥起身就走,
“唐先生,恕不远送,您慢走啊!”胖官员依旧打着官腔,其实并不起身相送。
路上,唐吉祥思来想去,其实他很明白,开学堂的事已经被胖子否决了,这些“天朝”中喝着民脂民膏的寄生虫们,怎么会同意广开民智呢?新式学堂对“天朝”的陈腐体制,何尝不是一次冲击呢?他们如果能同意,才是天大的笑话。
对于办学堂的事,唐吉祥已经筹备的差不多了,只等着开张这一天的到来。不过,他总觉得心里有些许的隐忧,因为本地官吏并未同意他开办学堂,他只是仗着英国人这座靠山,才敢如此大胆行事。
学堂开张这一日,门口挤满了前来围观的人群,给这个本来了无生气的海边小城增添了许多新的盎然生机,人们兴致勃勃的前来参观,像看西洋景似的,用近乎奇异的目光度量着“新民学堂”这个不大点的地方。
“新民学堂”这是唐吉祥为它起的名字,意喻培养新一代的公民,改革旧的思想,洗涤大清“天朝”的陈腐之气,从而造福本地一方百姓,给予后世子孙新的希望。
“今天,唐某人的‘新民学堂’开张了,谢谢大家捧场!唐某虽是英国侨民,但祖上骨子里流的是华夏民族的血,老祖宗们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如今,我既然漂洋过海、不远万里的回到了这片故土,就要报答故土上的父老乡亲们,建这座学堂权当唐某人报效乡亲们吧!”唐吉祥很是激动的面对着在场的父老乡亲们说。
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语过后,唐吉祥本以为会得到人们热烈的响应与肯定。但事实是恰恰相反,一时间人群中出现了两种不同的情况,有的人嘘声四起、哄闹不止,有的人默不作声、不闻不问的只做壁上观。原来,人群中有几个英国水兵,听到唐吉祥说自己是大清子民,感到非常可笑,便耍起哄来,有几个看热闹的二流子觉着有趣,也跟着哄闹。而更多的人,不知所以然,因为文化有限,听不懂唐吉祥的话,便呆呆的只是观望。
唐吉祥虽然有些无奈,但还是可以理解的,他明白,想要改变这些“天朝”子民的奴性意识与迂腐思想,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只可尽力而为,不可刻意强求。
随即,他收拾起自己的无奈,欣然的招呼人们去学堂内参观。人们呼呼啦啦的走进学堂,挤在门口看热闹,有把着门框往里瞧的,也有蹲在地上四处望的,都只顾各看各的风景,并不听唐吉祥的介绍。
学堂地方不大不小,足够容纳二三十人,没有蟠龙雕柱般豪华的装饰,只有墙壁上简单的挂着几幅人物画像,有的是西洋式的,是唐吉祥从英国带来的;有的是中国式的,是唐吉祥找本地人代画的。学堂里整整齐齐的摆着五排课桌椅,正对着的前方挂着一块黑板。学堂中也就这点东西,再没有什么看头了。
人们看到这些颇为失望,觉得并没有自己想要的。只是对墙壁上的西洋人物画感兴趣,有人随口问道:“唐先生,这是什么?”
“这是英国著名文学家莎士比亚!”唐吉祥答道,
“哦,那个呢?”那人又问,
“这是英国思想家培根!”唐吉祥又答道。
“那他们是干什么的?你为什么与孔子、老子像挂在一起?”又有人问,
“他们都是大文豪与思想家,影响了英国几代人,英国人用他们来教育学生的,就像你们用孔子、老子教育孩子一样。”
好奇的人们问了许多奇怪的问题,唐吉祥都一一做出了详细的解答。
“嘟!嘟!嘟!”一辆西洋式马车按着喇叭停在学堂边上,
“闪开,闪开,都闪开!”几个兵丁从马车后面跑上来哄撵人群,
“大老爷来了,快闪开!”师爷站在马车上扯着嗓子喊。
只见,马车后面跟着一顶八抬大轿,还有十几个神气十足的兵丁,一看就知道是“天朝”官员的派头。
“呸!狗仗人势的东西,神气个屁!”黄二狗在人群里小声骂着。
“这是谁开的学堂?”师爷挺直身板站在马车上,气势汹汹的问,
“谁开的学堂?真是大胆的刁民!大老爷都不通知,就敢开学堂,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师爷见没人答应,便嚷嚷着骂起人来。
“张师爷,您来了!屋里请!屋里请!”唐吉祥从学堂里走出来,赶紧招呼师爷,
“唐先生,这学堂是......?”张师爷立马变了口气,谦恭的问,
“这‘新民学堂’是唐某人的产业,欢迎您大驾光临啊!”唐吉祥解释说。
“哦,那恭喜唐先生了,”张师爷一边说着,一边忙不迭的从马车上下来,走过来和唐吉祥握手。
“哼!真不是个东西,势力小人!”黄二狗又小声嘟囔着骂了一句。
“那,您给大老爷打过招呼吗?”张师爷附到唐吉祥耳边小声说,
“这个您放心,我一切按规矩办事,还照旧,照旧。”唐吉祥小声耳语着,顺手从兜里掏出一张大额的银票,塞到师爷口袋里。
“好,好!恭喜您开张大吉!”师爷很高兴的大声说,
他转身快步走到轿子跟前,一手掀起轿帘,头趴在胖官员的耳边,轻声耳语了几句,胖官员不露声色的点点头。随后,轿夫们抬起轿子,准备打道回府。
“唐先生,大人有公事在身,不便停留,让我给您道喜了,就此告辞!”师爷匆匆走上马车,说着虚假的客套话和唐吉祥道别。
“大人真是为国为民操劳啊,来坐下喝杯茶的功夫都没有。”黄二狗走到唐吉祥跟前,颇有些打趣的说,
“呵呵!”“呵呵!”唐吉祥和黄二狗两人对视一笑,其中的意味两人心知肚明。
自从“新民学堂”开办以来,小城风气大为改观,小孩子们每天都蹦蹦跳跳的来学堂上课,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神情,跟着唐吉祥学26个英文字母,唱英文儿歌,背诵唐诗宋词,很是快活。唐吉祥还开办了针对码头苦力们的扫盲班,不仅每天晚上教授他们认字、写字,还给他们讲授国际时事,让他们长了很大的见识。并且聘请了黄二狗担任学堂的武术教头,为苦力们教授武功,黄二狗教的很是认真,大家学得也很卖力。
学堂的业余活动是踢足球,孩子们很是喜欢,每次都像撒缰的野马一样,撒了欢的奔跑在码头的空地上。苦力们看了也高兴,他们也学着踢,当然唐吉祥也教给他们踢球的方法,虽然这群像牛一样出惯了力的壮汉们,并不会巧妙的使用身体,只会僵直直的使用蛮力,但是在唐吉祥看来这已经很不错了,因为足球丰富了他们的业余生活,使他们摆脱了吸大烟、赌博的恶癖,苦力的婆娘们也很赞成他们的男人去踢球,这样就可以省下很多钱贴补家用。
夏天的南方小城天气很热,炫目的阳光夹杂着暑湿之气,把人们折磨的口干舌燥。这就给小劲仔提供了赚钱养家的机会,他可以挎着篮子,以一文钱一个的价格卖椰子。虽然这东西在南方并不稀缺,但是因为省了爬树采摘的麻烦,在码头上销路还是蛮好的,并且当遇到有钱的洋人的时候,小劲仔可以把价格提高到两文钱,这笔收入对祖孙俩来说还算不错,所以,长久以来小劲仔都会早早的赶到码头去出售椰子。
每当劲仔挎着篮子在码头上转悠的时候,从“新民学堂”里都会传出朗朗的读书声,他只能偷偷的摸到学堂的窗户边,听里面吟诵着“唐诗宋词”,唱着动听的英文儿歌。因为,爷爷不让他上学,说家里付不起学费,其实哪有什么学费,“新民学堂”为了照顾所有百姓,对有钱人家的孩子一年只收两斤猪肉,穷人家的孩子则只收十个鸡蛋而已。小劲仔算了算,一个鸡蛋两文钱,如果一天卖五个椰子5文钱,也就是说一天就可以赚两个鸡蛋,十个鸡蛋顶多需要六、七天的时间就赚够了。小劲仔心想,真弄不明白爷爷为什么会说付不起学费。
有时候小劲仔在学堂外偷听,被唐吉祥看到了,唐吉祥就让他进屋来,并且对他说,没钱也可以在这里听课的。他却低着头跑掉了,因为他的自尊心在作怪,他不想被人施舍,被有钱人家的孩子嘲笑为小乞丐,这令他小小的内心受着痛苦的煎熬,有几次竟跑到无人的角落痛哭起来。
这一日傍晚,唐吉祥照例带着学堂的孩子们去码头的空地上踢足球,孩子们快活的疯玩着,很享受足球带来的乐趣。劲仔坐在远处观望,想加入其中却又不敢。唐吉祥看出了他的意图,邀他一起玩耍,劲仔羞怯的推辞,但最终唐吉祥的诚意打动了他,于是他欣然加入了。
不过,这对他来说并不见得是一件快乐的事,因为孩子们对小劲仔有一种抵触情绪,不想和他一起玩耍。尤其是一个八、九岁的大孩子,那个大孩子是那群小孩的头头,他故意给劲仔找茬,想要他在自讨没趣后离开。当皮球滚到劲仔的脚下时,这大孩子就下狠脚踢他、踹他,开始时劲仔并不和他一般见识。但战争终究还是会爆发的,在劲仔狠狠摔倒在地的时候,火山爆发了,小劲仔跳起来,一把扯住那个大孩子的衣襟,猛的一推,便把那比他高一头还要多的孩子,推倒在了地上,那孩子可能屁股摔的生疼,便大声哭叫起来。小孩子们都看傻了,没想到小劲仔竟有如此大的力气,吓得这群小孩子们似乎大气都不敢喘。
唐吉祥赶紧上来拉开他们,并没有责备哪一个人,毕竟是小孩打架,怎能袒护哪个孩子呢?不过,唯一让他想不明白的是,劲仔这孩子竟有如此大的力气,这有点不可思议。
当天晚上,唐吉祥时间充裕,扫盲班因为天气太过闷热没有开课,便想到去拜访一下李劲的爷爷,顺便提提劲仔上学的事。
“老人家,您乘凉呢?”唐吉祥看到李劲的爷爷躺在躺椅上纳凉,便开口问候道。
这是一进小的四合院,小院错落有致,中堂、内厅、客房、厢房样样齐全,可以看出这小院曾经的繁华。但毕竟还是破落了,因为家具少的可怜,除了几件盛粮食的家什,一个八仙桌,数个圆凳,以及正在使用的躺椅外,便没有什么了。
“唐先生,您有何贵干吗?”老头似乎并不欢迎唐吉祥的来访,一脸的不自在。
“呵呵,打扰您老休息了,”唐吉祥笑了笑,以免气氛太过尴尬,
“我来想问一下,您老为什么不让劲仔上学呢?”唐吉祥接着问。
“家里穷没钱上学堂听课,”老头边说着边把头扭到另一边,唐吉祥不用看都知道,他脸上一定写满了不耐烦。
“真是这样,我可以给您免费的。”唐吉祥赶紧表示诚意。
“不用了,我们‘天朝’小民听不起洋大人的课,怕祖宗有灵怪罪下来,我担待不起。”老头的腔调里长满了刺,好像不扎伤人便不罢休。
“您老也不用这么调侃我,我祖上也是生长在这块土地上,我血液里也流淌着华夏民族的血,我并不是西洋人,也不热爱英国,若不是出生在英格兰,我依旧是中国人。”唐吉祥一脸正气的解释说,
“哼,哼!”老头从鼻子里挤出两股怪声,对这话颇为不屑。
“我想为咱们的下一代做点贡献,让他们好好生活。您老也不想孩子们再这样受罪下去吧,这世道是该变变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不像有意托大或者信口开河。
“是吗?说的比唱的好听,英国人刚来的时候,不也说是和大清开埠通商来的吗?结果怎样?还不是开着铁甲舰,打垮了大清的水师,火烧了圆明园,把大清的瓷器都掳走了,老祖宗留下来的值钱的器物都被抢光了,这就是你们的所作所为,还口口声声说为后代着想,这话简直是放屁!”老头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竟然骂了起来。
“您老别激动,开学堂是我个人的意愿,与英国人无干,我也痛恨他们的强盗行径。所以,我开馆授课,为的是强国强民,改革风气,把好的思想带给百姓,让他们自强自立,再不受洋人欺侮。”唐吉祥这话说的句句掷地有声,但似乎并不能打动老头的心。
“哼!哼!”依然是两声不屑的怪音,老头很是倔强。
“这话我本不愿提,但事实如此我们应该坦然面对。我知道,您儿子的死对您打击很大,您不愿和任何一个洋人有所往来。但您不能否认一个事实,是‘天朝’的腐败、无能,害死了您的儿子。我听说,您儿子是一位非常英勇的水师军官,他在临死前依然坚守在舰船的炮位上,依然指挥军舰向敌人开火。甚至有人在海边听到了他的怒吼,这人说,‘他临死时,对着敌舰怒吼着大喊,开炮!开炮!为什么你们不开炮?开炮啊!为什么炮弹打不到敌舰?为什么?’您老想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大清水师的炮技术落后、射程有限,炮弹都是劣质品,采购大炮与炮弹的银子,早被‘天朝’那些蛀虫官员们中饱私囊了,这就是‘天朝’的社会风气啊!一个堕落到如此境地的社会,一个腐朽不堪的王朝,需要一批年轻人彻底打碎它,只有社会彻底变革,我们的生活才能焕然一新。”唐吉祥一口气说出了心底的话,字里行间充满了对这个国家的爱。
“老朽不懂这些大道理,也不想再提起以前的事。我要休息了,你走吧!劲仔!送客!”说着,老头便招呼唐吉祥出门,从躺椅上站起身,往内厅走去。他起身的那一刻,唐吉祥看到老人写满无情岁月的脸颊上,有一行银线划过,那分明是几颗镶着忧伤的泪珠,残酷的事实对老人来说是一种地狱般的折磨,把他的身心都碾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