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的时候,别离多。
他的梦中为何是漫天的雪花?为何有遍野的落梅如雪?他拼命的想挽留住下落的雪片,却一次又一次的见它们化成了清水,流逝在指间。
云倦初从昏睡中惊醒,孩子气的伸手察看,想弄清楚手心里冰凉的湿意究竟是汗水,还是"融雪"。殿内没有点灯,看不真切,他勉力起身,披衣下床,走向外间,外间也是漆黑一片。心里升起种异样的感觉,他唤着:"炽羽?"
没有人应声,他更疑惑,于是走向殿门,因为方炽羽一向都守在门外。越近殿门,一种熟悉的危险气息便越是清晰,下意识的,他打开了殿门,想一看究竟。
皓月当空,让他看清了殿外刺客与侍卫正在激战,也让刺客发现了他的存在--一柄短剑闪着寒光疾速的向他飞来,几乎同时一道身影也飞到了他的身前--是方炽羽为他挡了这一剑。
受伤的方炽羽向前扑倒,云倦初想扶他,结果却是不支他突如其来的重量,被他一块带倒在门内。
"炽羽......"云倦初直觉的想坐起,鼻中浓烈的血腥却教他的心房倏忽纠结,身上忽来一股力量,他挣扎着直起身子,将方炽羽滑落的身躯放在自己的双膝之上。
短剑已没入方炽羽的后背,银色的剑柄在黑暗中闪着冷光,云倦初只觉得呼吸都快随之凝结:"炽羽,都怪我......我为什么要开门......"
"不......"方炽羽喘息着安慰他,"我本来就不行了......"
云倦初这才注意到他一直捂着胸口,他颤抖着握住他捂胸的手,让血光一点一点的映入他的视线,一种温热的潮湿也在瞬间刺激了他已趋麻痹的感官。"炽羽......"他低呼着他的名字,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任紧咬的下唇渗出丝丝鲜血。
手上忽然一痛--是方炽羽借着他的手抵挡疼痛,他这才回过神来,生平第一次慌张的环顾左右:"我去传太医!"
"别......"方炽羽更紧的抓着他的手,"你别动,......外面危险......"
"危险?你为什么还只顾着我?为什么要救我?"云倦初忍不住低叫,忙不迭的按住方炽羽胸前的伤口,想为他止血,却只感到泉涌一般的热血,在他指间奔涌,将他的龙袍也染成暗红一片。
"你是我的公子,我自然要救你......"方炽羽毫无血色的"娃娃脸"上流露出一种欣慰的光彩:什么叫"士为知己者死",如今他终于明白。
强烈的鼻酸令他几乎窒息,生命的流逝更让他心乱:为什么?为什么总要让他亲眼目睹身边的人因他而死,他却只能接受上天这些残忍的安排?心潮奔腾,淹没了他最后一丝幻想,云倦初终于哽咽:"该死的人是我啊......"
方炽羽摇头,满含着泪意:"不......大宋......离不开你......"
万箭穿心般的心痛,让云倦初不敢再面对方炽羽泪光闪烁的双眼,他知在生命尽头的人往往心思敏锐,所以生怕自己的负疚会让临别的方炽羽不能走得心安。于是,他闭上眼睛,但还是禁不住泪落满腮:"可我注定是要离开的......我已经快偿清了......"
"公子,你错了......"眼眶终于承载不住太多的离别伤感,泪水滑落,方炽羽只觉自己的最后一点气力也仿佛在随之流出体外,他勉强的再续上一口气息,只为将心中深埋了多年的话统统讲完,"你活着......不该是为了......报偿......"
云倦初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化为沉默的泫然。
"公子,我心里其实一直有一句话......"方炽羽的眼中带着憾然,炯亮的双眸如暗夜的星辰,闪耀不灭。
他眼中的缺憾像针刺一般扎入了云倦初的心房,强迫他冷静下来面对最后的诀别:"你说吧......"不论他说什么,不论他问什么,哪怕是他最深藏的秘密,最悲哀的心殇,他也会如实相告,只求能让炽羽安心的闭上双眼。
"也许我很大逆不道,很不爱国......可我真的一直都这样想:我宁愿这一年你不曾即位,而是待在云楼养病......"方炽羽的气息越来越孱弱,终于缓缓的阖上了双眼,"大宋河山收复......在我心里......远比不上......你十年的生命......"
泪,滴在遍染暗红的衣衫上,逐渐变得冰冷,一如他的身躯。
"炽羽......"云倦初不确定的轻唤,心里真希望眼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当他从梦中醒来,方炽羽便又站在他的面前,用新月般的眼睛对他微笑,再叫他一声"公子"。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只剩下他颤抖如风中秋叶的声音沉淀在凝滞的空气里,伴随着他手中、膝上的暗红,一起慢慢冷却、凝固......
他怔怔的抬起双手,借着凄清如刀剑的月光,终于看清了他所想知道的手中的湿润究竟是什么--不是汗,更不是水,而是血!--他完全想错了,他没有料到最先离他而去的竟会是炽羽,他更没有料到竟然会是这样的一种离别......
脑际顿时空白一片,泪水也忽然在眶中凝结。不知过了多久,时间的扉页终于替代了脑中所有的念头,只有方炽羽的音容笑貌占据了他整个脑海,反复的重迭,反复的重演--从逼他吃药,到为他酿酒,还有与他为苏挽卿争吵......一切一切都历历在目,别样的清晰,好象就发生在昨天。
心痛得厉害,内疚、仇恨、自责以及无数不知名的情绪就像把把利刃,生生的将他的心剜去了一块,这种感觉就如同十年以前的那回--失去血亲。他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早已将炽羽当成了手足,当成了家人。
而家人,也是第一个离开他的人。
现实的身影终于渐渐侵入了他的脑海,如同他喉头汹涌而来的哽咽,教他的喘息沉在喉际,生疼。他拼命的想将这一切压回心底,却适得其反的让痛苦的清醒越来越多的占据心头--他明白自己走的是一条通向孤独的不归之路,而炽羽的离开才是命运的序幕,从此以后,上天的利剪便将会一根根的剪断他与尘世的所有联系:血统、权力、爱恋......直至最后将他抛入无底的深渊。
为什么要让他活在世上?难道就是为了让他承受这一幕幕痛彻心扉的离别?云倦初仰头向天,在心中低声的呐喊,月亮却忽然隐入云层,只留下无边的黑暗,将他淹没在里面......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外人的声音闯入了他封闭的世界--"皇上,皇上?"
云倦初没有起身,只用空洞的目光看向来人,原来是李纲--他得知皇上遇刺,特来护驾。
李纲见方炽羽遇害,也是悲愤异常,他深知云倦初与方炽羽的情谊,强压悲痛说道:"还请皇上节哀......"
云倦初声音嘶哑:"抓到凶手了吗?"
李纲迟疑着回答:"......抓到了......"
"主使者是谁?"云倦初收紧十指,将指尖深深的嵌进了掌心中。
"他们......不招......"李纲在犹豫,生怕说出那人之后会引起手足相残。
云倦初的眼眸像冰凌般幽冷,直直的刺进了李纲的心底:"那就想办法!"
"如是......"李纲低声道。
云倦初没有一丝犹豫的做出了决定:"不论是谁,朕命你立刻派兵捉拿--朕要他对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
"皇上......"
云倦初知他想说什么,冷冷的直言道:"朕意已决。朕不怕背手足相残的骂名--你们都下去吧。"
人们逐渐散尽,只留他一人咬牙独自承担哀伤:哽咽的感觉依然一遍又一遍的侵袭着他的喉口,让他真想流泪,真想痛哭,甚至号啕,眼眶却依然干涩得挤不出一滴泪来,似是因为泪水都已在与炽羽诀别时流干,又仿佛是因为再多的泪水也无法洗尽心坎上浓重的悲哀。
许久,哽咽终于冲出了喉际,没有变成泪,却化成了血......
暝色未散,苏挽卿却睡意全无,她起身坐在床畔,任漂忽的思绪将她的胸膛填满。
记不清这已是她第几次这样从梦魇中惊醒,仿佛这八个月来,梦魇就从不曾离开。梦里她总是身处在一片洁白的梅海,落梅纷纷中,她焦急的寻找着云倦初的身影,却总有千枝万节紧紧的缠住她的双脚,让她眼睁睁的看着他白色的身影化为一抹清亮的光华,消隐在梅海的那头,遍寻不见。
浮浮沉沉的在梦境中挣扎,让本就芜杂的心绪,更在浮沉中纠结成一团,教她不得不强迫自己从梦中惊醒,梳理着慌乱的心思,了无睡意的坐在床边想象着未知的将来:当下一个清晨来临之时,他会怀着怎样的心情走入朝堂,而当暮色降临之时,他又会带着怎样的心绪去迎接日落,在日落之后,幽深的皇宫中是否也只剩他一盏孤灯,兀自长明......
时间在心海奔腾中悄悄流逝,淡淡的曙光又一次漏进镂花的窗棂,她站起身来,走向小窗,看着八个月来从不曾遗漏的日出渐渐将光明撒向整个人间。
举国都在传说二位陛下即将归来,这万民欣喜的消息却让她的娥眉展了又皱,皱了又结--云倦初终于完成了心愿,可他又会为自己选择怎样的未来--是归来,还是离开?
她承认,她曾经不止一次的有过自私的念头:八个月前,她还曾真的希望云倦初能借赵桓的被俘,而斩断君臣手足的牵绊,摆脱伦理纲常,面对心中所爱。可对云倦初的了解,让她放弃了这个念头,而最终选择了等待。
为了他,她愿意喝下等待这杯苦酒。因为她心中有更大的奢望:她所盼望的决不是躲藏在他终生愧疚下的一晌贪欢,而是在经历了漫长的等待之后,用彼此燃烧的心魂酿造出的甘甜。为了他,她必须忍受长久的孤寂,也必须抛却自私,舍弃狭隘,而将目光放得更长、更远......
心因为即将到来的未知命运而狂跳不已,杂乱的"鼓点"揣着欣喜,更藏着不安。而当她听到门外渐近的脚步声,看到门外伫立的身影,那些时时侵来的不安终于有了真实的映证--
"舅舅,你怎么来了?"她打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方明权憔悴的面庞。
"挽卿......"方明权艰难开口,却说不出下文。
心中强烈的不祥预感,像汪洋中的巨浪,淹没了她的身体,只留下抖瑟的喘息,等待着不幸的答案:"舅舅......出事了?"
方明权蠕动双唇,嘶哑的回答:"炽羽......他......走了......"
"......表哥......"脑海一片空白,她无意识的呼唤,任氤氲的雾气瞬间浸湿双眼,"他是......怎么......?"
"为救公子......"方明权强忍住泪意,回答道。
她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了锦绣皇宫之下真的隐藏着刀光剑影,也明白了云倦初在决定重入宫廷时的毅然决然。
"挽卿......"方明权欲言又止,闪烁的双眸中仿佛隐藏着更大的不幸。
这让她的心又开始激烈的跳动:仅为了表哥,他不会亲自来找她,除非--"是不是......公子......"她试探的询问,努力掩饰着不安的情绪,生怕给濒临崩溃的方明权又添悲痛。
"自从炽羽出事,公子便再没有走出过寝宫大门。"方明权给她回答。
心却没有因他遇刺当晚的无恙而平定,反而有更深的担忧涌上了她的心头,她猛然抬眼看着方明权,不期而然的,在他眼中她看见了只有方家人才懂的更深的忧虑--云倦初的身体会不会已承不住这样残忍的失去?
得到了验证的猜测在心中翻腾,她强迫自己承受着突如其来的一波又一波的悲痛,咬紧牙关拉回最后一点冷静:"舅舅,挽卿能做些什么?"
果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方明权心里安慰了一些,说道:"宫里来人了,要咱们家派人接替炽羽的位置......"
"舅舅,你是说......"她已从方明权期待的双眼中,看到了呼之欲出的下文,心版上一下子燃起了一簇蠢蠢的火苗,灼热着她的每一根血管。
"你,愿意去吗?"方明权问。
"愿意!"她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能守在云倦初的身边,是她向上天祈了多少年的愿啊!为着这个心愿,她用尽了每一个无眠的长夜,耗尽了每一缕思念的心神,魂牵梦萦。
冲动过后却是渐浓的担忧:"舅舅,我......"她蹙起了柳眉,理智告诉她,她这一行将多么的惊世骇俗,将多么的离经叛道。她虽然从来不曾惧怕过这一切的后果,甚至早已准备好了成为家庭和世俗的叛逆,却从不曾料到她会得到方明权的支持,也从不曾想到会将整个方家都牵连到这场旋涡之内。
方明权递给她鼓励的目光,深知她此行的意义决不仅仅在于挽救一段凄婉的爱情,老泪纵横的他向她坦白自己的心意:"挽卿,你放心去吧--公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在我心里,他绝不仅是我的主子,他和炽羽一样--如今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我不能再失去另外一个......"
感动的泪水盈满杏眸,她迎向方明权寄予厚望的眼神,用力的点头,额上的梅瓣嫣红似火......
冬去的日子,大地无声,冷月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