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着的人含笑回禀:"废太子疯狂已久,之前微臣是恐其所言非实,误导圣听,故想留待臣抵达现场查明真相之后,再行禀告。"
"好个留待查实!你这一'留待'将朕留了整整半个时辰!"之惟亦勾唇,只是声音越加涩然。
林云起微笑不改:"微臣知罪。"
之惟蓦地笑出声来,却不再看他,抬起眸来,看向不远处扑也扑不灭的冲天焰火,玉面上一片光影交错,吐出轻轻的、长长的一叹:"云起啊云起,朕这一生,唤过一声'先生'的,不多......"
林云起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叩首在地:"陛下知遇之恩,臣铭感五内,除肝脑涂地,无以为报。"
白衣上沾了烟灰,玉眸内冷热交织,问话的人依旧薄唇微扬:"林先生,这就是你要给朕上的最后一课?"话音刚落,只听轰然一声巨响,焦黑的殿宇在火海中瞬间垮塌,脚下大地也随之一震,烟尘四扬,焚风四起,唯火焰依然连天疯长,燎原似的,燃在墨玉瞳内。
林云起抬头,转眸看眼背后已成焦土的偏殿,又转回来看向身前新帝。
之惟蓦地闭了眼,可脑海里,那面孔还是挥之不去,那些声音也还是挥之不去--
"圣上,请容微臣先去察看一番。此事蹊跷,废太子之言,未必能当真。"
"你也觉得老大疯了?朕却不信。"
"越贪恋权势者,也越贪生怕死,为求苟活,什么事干不出来?"
"那之忻......"
"同样的,为了权势,也什么事干不出来?"
"你说灵水城外是之忻?可他那身体......还有,为了什么?总之......不可能。"
"圣上,无风不起浪,若真是没影的事,廉王亲信怎会供出这样的说辞?"
"'说辞'而已,并无真凭实据。老四一向口无遮拦,又素来与老七有隙,他底下的人听到些捕风捉影的猜测也不足为奇,如今多半是为了减轻罪责而胡乱攀咬吧......"
"那为何今天静王会来请缨,竟连个'疯子'也不放过?"
直觉想问此"疯癫"之说究竟是从何来,但转念又想到:自己不也默许了这流言流转了这许久时间?略一沉吟,终只是言道:"老七与老大之间......旁人说不清楚,只怕连他自己也未必全明白......朕准了他,不过是顺水推舟--解铃还许系铃人--自己的心魔,也只能自己了结。"
"陛下圣明。若无确凿证据,确实难下断言。不过,请容臣斗胆再问圣上一句:灵水城外,唯陛下曾亲眼见过孑利之军师,他身形面貌和静王当真没一点相似?"
顿了一下:"太远了,看不清......"
"微臣明白了。也罢,臣这就去替圣上查明勘清。"
"云起......"
"陛下。"他抬眸一笑,清清浅浅,"您可还信得过微臣?"
他凝眉片刻,缓缓点头。
"谢陛下。"谋士旋身向殿外走去,却在门口停步,扭头,自雕花窗棂透出来的天光将那弥勒似的脸庞分隔成纵横的光影交错,"但也请陛下纳微臣一言:为人君者,勿再信人。"
为人君者,勿再信人。
之惟睁开了眼,看见那白衣的谋士仍跪在眼前,眼神清朗,如几刻钟前殿门之前;也如灵水城头黄昏之中;更像还是将军府内初见,他跪在路央,自介是只"米虫";又或是自己不曾注意到的那一时初见,一朵新莲绽开在究竟谁和谁的眸中......
他看见那人启唇,明明一脸烟火色,明明说着那样刺耳的话,却让人觉得清明无垢:"圣上来此,便表明已纳了微臣之言:圣上并没有盲信微臣,臣心甚慰。陛下如此圣明,必能江山永固,国祚绵延千秋万载!"
无边江山,无尽清寒。
千秋万载,一世孤单。
之惟微笑,指甲却在袖里掐进了掌心,能提醒自己还是个人的,兴许,唯有这痛楚,万人之上,万人之下,同是一般。
他听见自己竟还能含笑相问:"那如今,可都勘察清楚了?"
林生平静的俯首下去:"是微臣处置失当,施救不及,请圣上降罪。"
之惟望着那躬身伏地的背影,唇角仍勾,眸底一片血红。
正要发话,只听前方传来惊呼之声--
"有人!那里有人!"
脚步在头脑反应过来以前已然迈了出去,新帝这一迈步,立时呼啦啦一群人都簇拥而上,不顾烟熏火燎。
"皇上,小心!"有人忙不迭替他拂开飘飞而至的零星烟火。
更多的人则恳求着:"皇上,您不能再往前了!""陛下,前头危险!"终于将他挡在了火圈之外,之惟凝眸看去:烈焰之中,焦土之上,确乎似有人影闪动,忙喝道:"快去看看!"
这一次,再无迟疑,好几个侍卫跃进了火场之内,不多时,便将那影子半拖半抱的救了出来。
外头守候的人急忙抢上去扑灭人身上的火焰,这才看清救出的原是两个人--看上去似一条影,只因外头已为烈焰灼得熏得如焦炭一般的人,虽已失去意识,却仍死死的将另一人箍在怀里,一身烟火之下,竟似一体。
"传太医!"新帝立时发话。
一听此言,立时有人飞奔去寻,前头灭火的人也忙更积极的查看被救出者的伤势。
一人伤得不轻,浑身冒着青烟,看不出死活。
而另一人--
残破布缕之下,传来嘶声低咳,纤细影子蠕动,随他动作,炭黑中隐隐露出一点素白,如焦土里突挣出了一朵白花。
众人都不自觉的屏了呼吸,仿佛气息稍大一点,便会将纤弱花瓣吹落。
那影子慢慢支起身来,一身黑白糅杂,有什么随他动作自面上滑落,露出后面一脸血火污秽,唯轮廓明晰依旧,仍是那一痕秋水清、一尾翎羽白。
"之忻?!"
听得一声低呼,水眸乍然一明,这才看清周遭密密匝匝,红的、白的、黑的......原不是身处十八重的无间狱,而是仍在光明正大的人世间--面前,几步外,白色的,原是那甫登大宝的新皇帝;旁边,身底下,焦黑的,竟是那一无所有的前储君--
这就是他的五哥、大哥......
真真都是血肉相连的亲弟兄。
忽然就想笑,管他什么君前失仪,管他什么谋反谋叛!他闭上眼,笑到榨干肺里所有空气。
而在众人,却只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喘咳,回荡在火里烟里尘里,悚然心惊。
幸好太医已然赶至,急急忙忙上去为二人诊治。
静王终于止了笑,却还是抑不住咳,却突然挥开为他施治的御医,身体晃了两晃,似乎是想站起,却最终未能如愿。看了眼身旁,那人已被众太医围簇,以为已被烈火蒸干的眼,居然刹那间就涌出泪来。他低下头,一步步,膝行......爬行至那上位者之前,叩首下去,唤了声:"五哥......"
一声唤几将之惟的眼泪也带下,下意识的就要伸手相搀,却听旁边惊雷似的一声:"微臣敢问静王:是如何从火场逃生?"正是林云起。
泪流满面的静王抬起头来,转眸:"你没看见吗?是吾长兄拼死相护......"
"火势凶猛,地势复杂,吾等武艺高强的侍卫都未能自外突进,一个疯癫之人,还要护持一人,又如何能自内成功逃出?"
"那是因为:正是疯癫之人,才心无杂念,纵刀山火海,而勇者无惧。"静王转过脸来,不再看问话之人,而是直视着面前已登九五的兄长,"他即使疯了傻了痴了,怎样都还是我的亲哥哥。"
问话的人本还要再说什么,却先注意到了:新帝脸色已然煞白。白绢似的面孔,配上从头到脚的一身缟素,清雪似的,孤寒。
寂寞如雪,大约便是如此了。
心坎里,是谁将这一语点破?可是那高贵血脉里流淌的宿命?不死不休,不到血流尽,不见泪干涸......泪如泉涌,他重重叩首下去,一下下撞击在那血火浸染的砖石上,不几下,眼前迷蒙水雾中便见了赤红,嘶声道:"皇上,五哥,臣弟求求您:饶大哥一命吧!他已经疯了、傻了,不会再作恶了。臣弟保证,以身家性命保证!臣弟愿从此与大哥禁于一处,守着他,照顾他,寸步不离!臣弟求您了!五哥,您想一想父皇......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也定不愿看到我们手足相残哪......天家骨肉七人,如今,如今还剩下几个啊......五哥......"
他竟忘了--
天家骨肉,也毕竟是骨肉。
帝王无情,也挣不脱血肉之躯。
沧桑历尽,也还有俯仰一倾,珠泪一颗。
之惟闭上了眼睛,一线水纹割破冰玉,滴落龙章之上,凝成一颗晶莹。
而本就是哭祭之中,最需眼泪显示忠诚,周围众人不管心思如何,已半潸然泪下。
林云起的声音在这涕泪滂沱里便更显得冷硬刺骨:"圣上,请您三思--想一想大行皇帝的嘱托,想一想仪天门内外的喋血,更想一想灵水城埋葬的数万英灵!"
之惟睁眼,袍脚却被一把拉住,静王抬头,满面血泪纵横,从几要将支离病骨咳碎的咳声里挣扎出一字一句哀求:"五哥......咳咳......求你了......求求你......咳咳......臣弟愿以自己性命......咳......换大哥一命......求您......恩准......"
之惟弯下腰去,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幼弟。
"五哥......"他小心翼翼望着那深如沧海的墨玉瞳,捏住心,任压抑的咳喘已快将胸前撑爆,却不敢再出一丝,哪怕是呼吸。
墨玉瞳里映出一片荒芜,废墟上,血泊里,唯一点莹然的白。
他们都知道那是什么,却都曾那样执意的斩断舍弃,直到走到今天,舍命,换不回。
如果,不是生在帝王家,是不是,就可以大声的说爱憎,而不用笑里藏刀虚与委蛇?
如果,不是生在帝王家,是不是,就可以打完架就和好,而不用冤冤相报命命相抵?
如果,不是生在帝王家......
可是,如果不是生在帝王家,又怎会,这一世,生为手足成兄弟?!
他感觉到温热,在被扶持的胳膊上,自那人的手底,渐渐感到种沉定,在心底。
扶着他的人似乎要说什么,却忽然瞳孔一缩。心中莫名一揪,他忙扭头看去,见原先忙着施救的几个太医不知何时全跪下了,垂着首。心跳开始脱离了控制,他呆呆的望着那为首者嘴唇开合--
太医奏道:"废太子身重剧毒,又兼火灼之伤,已然殁了。"
什么?!这不可能啊!什么中毒?哪里来的毒,他明明记得他将玉杯给摔了......
却见太医从尸体上取下一枚扳指,上面一点寒光幽幽闪烁:"这上面只怕是淬了毒药的,废太子身怀此物,恐早有自裁之念。伤口在左腕上,一刀划下,可见决绝。"
不!他才不会自裁!他可比谁都想活!心里炸雷似的,响过一轮又一轮:不可能!他怎么可能死!狡猾如他,阴险如他,怎可能就这样死了?!
正回话的太医忽被人一把撞开,竟是静王飞扑过来,眼见皇帝未露阻止之意,便任由他将废太子尸体翻看。
他也不知自己在找什么,翻遍那焦黑全身,只翻见烧伤灼痕,翻遍那蒙尘全脸,翻不着一丝生气,不,这不是他要找的,不是......直翻到十指皆黑,才终于停下,颤抖着,拾起落在一旁的一块布条,焦黑的颜色里,依稀仍还能分辨出暗红--火和血,终究是不同的---火,能将两条命焚成一堆灰;血,却能将灰再塑成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