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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忧作以终老 (36)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了方才蒙住他口鼻、为他抵挡住尘烟的是什么--

火海里,那人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拿染毒的刀锋割开了手腕,以鲜血润泽了他的呼吸?

他将那布条抵在胸口,耳里,似乎又传来那人的声音:"归去来兮我夙愿,余年还做陇亩民--之忻,若真有那么一天,你可愿陪大哥学种菜劈柴、锄草施肥?"。

说得跟谁这辈子做过陇亩民似的,他听见自己心里还是那样回答,可这一次,却又加上了一句:那就下辈子,好不好?

眼泪,一滴滴落在焦土里,转瞬消逝。

断壁残垣,繁华落尽。

之惟一人走了过去,蹲下身,伸出手,似乎,是想将那哭至战栗的身躯拥住。

却见水眸抬起,寂如死水,静王跪直了身体,先叩首下去,方又起身,面上神情竟十分平静,淡淡朝他道:"臣弟请为大行皇帝守陵,望皇上恩准。

之惟凝视他许久,收回了手,点了点头。

转眼流年偷换,东风几度,已是暮春光景。

靖平十六年三月,登极大典举行,新帝正式登基,册立柳氏为后。

其时正值晚春,满城烟树,无限残红,一路行来,只见草阁柳新暗,清池莲欲红,更没想到,御苑中景致较之宫外还要清旷几分:浮山翠,阶石青,不见姹紫嫣红群芳争艳,唯将几树梨白染春风。

一抹清影立于冰绡雪蕊之下,一身素服,未著环佩,一阵春风拂过,衣袂飘举,青丝摇曳,清疏之中几分雍容,淡静之中几分清朗,依稀宛如神仙中人。看到此,兰王太妃不由暗里透出一笑,终于恍然深宫之内这一股林下之风是从何而来,上前几步,倒身下拜:"给皇后娘娘请安。"

"太妃!"断云闻声疾步走来,将她扶住,"母妃免礼。"

太妃忙辞:"娘娘如此称呼,老身不敢......"

断云扶起她来,笑笑:"生身父母,养育父母,皆是至亲。不光是我,这更是陛下的一番情意,母妃就切莫再推辞了。不知母妃想好没有:宫里这一番景致,可还合心意?"

太妃摇头:"娘娘此言折杀老身,此乃天子居所,岂是吾辈敢忝居?"

"母妃......"断云还要再劝,却见韩太妃微微一笑,三春风光自那白玉样面庞疏忽滑过,点点莹白纷飞于那沉静眼底,只见她静静环顾着那春深御园,淡淡言道:"这不是属于我们的地方。"

断云不由跟随她目光,看见池中萍碎随波轻漾,依稀流转而过,恍惚岁岁东风。

只听太妃续道:"人老了,在一处待惯了,就不愿再动弹了。此处风景虽好,却还是看惯了那几枝花开花谢,只能恕老身辜负皇上皇后之美意。"说完,便看向断云。

断云亦随之收回目光:"母妃既这样坚持,我也就不好再勉强。皇上那里,我去劝说。"

太妃望着那清透明丽的眼,点点头:"多谢娘娘,劳娘娘费心。"

断云忙摇头:"是作晚辈的未能尽孝才是。"

"哪儿的话?"太妃笑笑,眸光拂来,如温软春风,在她耳边轻道,"娘娘职责该当是全力照顾皇上--那孩子打小手凉脚凉,记得常给他捂捂。"

见年轻的皇后俏脸腾的一红,太妃也就笑着转过眸去。

半晌,才听见断云找到新的话题:"对了,母妃,可见过清执?那孩子,觉得如何?"

她想起那瞳色琥珀的少年,乍一看只觉安静沉默,来往几次,倒似又看到了当年影子--是哪一年,也曾有那么个安安静静的孩子被带到自己跟前,声音小小的叫声"母妃",面白如玉,眸清如水......不由露出丝笑容:"是个好孩子,老老实实的,挺讨人喜欢。"

见她笑容和暖,断云便也微笑起来:"那我也就放心了。"说着,又似含歉:"又给母妃添麻烦了。"

"能有什么麻烦?现在王府里人丁不旺,添个孩子,也热闹些。"

"我定会教他好好孝敬父王和母妃。"

闻言,太妃微微一笑,眼角眉梢却露出丝丝怅惘。

断云心中一动,只怕无意中触及前人纠葛,忙转而言他,询问道:"母妃近来身体可好?"

太妃回过神来,那抹忧色疾速下了眉头,点了点头,神色已然恢复了静敛,淡声出言又将话头转移:"不知娘娘召老身进宫,所为何事?"

这次换成断云柳眉微皱,回答:"是后宫里一些人事,想与母妃商议。"

"娘娘宅心仁厚,将潜邸中诸妾侍尽皆接入宫内,各有册封。"太妃笑得冷淡,"那些逃亡而出者若知今日,也不知该要如何悔青了肠子。"

断云知她向来蔑视那些出身低微又各有来历的妾媵,也就笑笑:"是啊,此一时彼一时嘛。谁人能预料到今日光景,这不才更显了留下者的忠心可贵?比如藕些,她妹子芳些出逃,她却不为所动,不正表明了她心所向,有情有义?即便是那些心智不坚者,也多情有可原--萍水飘零,各有际遇,能体谅些便体谅些吧--再说也没剩下几个,宫里还养得起这几张嘴。"

却见太妃轻轻摇头,竟是头一次伸手拉住她手,笑中有叹:"娘娘这话令天下妇人钦佩,可也教作母妃的心疼。"

却见水眸里笑意浮动,丝毫不掩缱绻,那份柔软却是最厚实的暖最绵长的韧,断云抬睫,静静道:"母妃不必为我们忧心--这皇宫,除了富贵,还能给她们什么?"

她听到她平淡而又自然的说着"我们",眼底很亮,面上很定,那笃定自信教看的人都感染到了那份情绪,云淡天青。太妃胸中一动,心里本就藏着的一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终于说出口来:"娘娘心胸宽广,非常人所能及,老身正有一事,想请娘娘给个恩典。"

"怎么?"

太妃轻叹了声:"是璎珞那孩子......判了流刑,虽说已是从轻发落,但听说......腹上的伤一直未愈,在牢里病得很重......"

"母妃是想......?"

"老身想向皇上、娘娘讨个恩典:将流刑改为'修行'吧,让她跟在我身边,我带着她吃斋念佛,赎赎罪孽,修修来世。娘娘可能答应?"

思量片刻,断云点点头:"我和皇上说说看--正逢大赦,应能通融。"

太妃正要致谢,却见清莹莹的眸子看向她,柳皇后绽出一抹浅笑:"正好,我也有一事想跟母妃讨个情:有个原受母妃器重的侍女,竟拒了本宫的金册,这,当如何处置才好?"

太妃一惊,忙问是谁。

断云低眉,看向地面飘零的几片梨白,轻轻回答:"紫菀。"

自拒了册封的金册,紫菀心倒是定了,只偶尔,仍会想起拒封时断云的眼神来--

新后望着她,倒也不怎么惊讶,眼里只是哀悯,隐隐的,竟还有丝释然:"你决定了?"见她毫不犹豫的点头,便又问:"既然心里有他,怎之前不肯跟他走?"

她记得自己笑了笑,也不知有没有掉来泪来,说的话却是字字清晰:"是紫菀福薄,此生无法同一身,只能同一死。"

这才知道:原来,死亡,也可以成为一种甘甜的约定。

求不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幸还有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想到此,不由又唇角弯弯,眉眼亦弯弯:小时候那家伙教了自己那么多诗啊词啊,怎就记得这一句?也不知理解得对是不对,待会儿奈何桥上相见,别又被他耻笑了去......

胡思乱想时,已抵了目的地--

诏狱,俗称天牢,里头押的重犯,许多连大赦天下之时也不能得释。

深牢大狱,阴森污秽,虽则心里早有准备,却还是忍不住暗骂了声:这家伙,寻死也不寻个干净地界!正想着,被领进一间尚算整洁的小室--说是洁净,是因其中未见什么想象里的腌臜血污什么的,只放了一张椅子。

带她进来的人锁门离去,她孑立地中,环顾四面石壁,蓦然醒觉:再怎样洁净,终究也还是间牢房。

也不知那人关在何处?念头转了两转,又很快安下心来:不管怎样,皇后都答应过的,会让她二人一道上路。如此,也就无可担忧。便坐了下来,将眼一闭,心下一静。过了会儿,忽听见了什么响动,似乎是幻觉--

怎会有那人的声音?!

不对!是真的!真是那家伙在说话!

她猛然睁眼,屏息寻找那声音来源,终于看见一面石墙上一块砖石似与别处不同,贴耳上去,人声正是从这面墙后传来。她用手抠了抠,纹丝不动,灵机一动,凑上前去,模模糊糊的,竟能看见两条人影--原来,这不是什么砖石,而是块制成砖石样的琉璃,牢里光线昏暗,乍然看去,倒与砖墙融作一体--此间约莫是座辟以"隔墙有耳"的密室。

她没想那么多,只顾凝神透过这琉璃砖望去,一道身影如此熟悉--是那人!那家伙竟就关在她隔壁!另一抹身影倒费了番功夫才认出:这不是帝后在灵水收的义子吗?他怎会来这里?

疑惑间,正好听到那少年出言,说的话就更叫人惊讶了--

"你不是说过要替我报仇的吗?"

"呵呵。"答话的人笑笑,正是平日最熟悉的老奸巨猾腔调,"清执公子又未履行约定,林某又为何要替你办事呢?"

"当初你不是答应过我:若我救他,你便替我复仇?!你说:冰焰花是不是我提示云姨发现的?他......他那条命,是不是还是我救的?"

"哦?呵呵,公子啊,你怎就那么放不下呢?"

"我......父母血仇,仇深似海,岂是轻易就能置之不理?"

她听得懵懵懂懂,却不知为何心跳咚咚,愈来愈急,忙屏敛了呼吸,竖耳细聆。

只听那头沉默片刻,"那公子,如果林某说:其实,林某已替你报了仇了,你可愿从此放下心结,不再作无谓纠缠?"

"什么?!"少年显然不信。

却听那人幽幽言道,字字笃定:"是,我已给了那人最深重的报复--"他停顿了下,发出声不知是笑是叹:"呵,公子以为最狠的复仇是什么?取人性命?不,不是。最狠的报复是那人越不想要什么,却越教他夺取什么;而越在乎什么,越失去什么。到头来,奔忙一生,却什么也未留住,生命里只剩下无边寂寞。"

"......"

"你以为活下来就是幸福?可要让你亲手斩断所有血脉羁绊,亲手埋葬所有良知信仰,你会不会觉活下来是具行尸走肉?你以为手握重权就是人生最快意?可要你踏着亲人尸骨上位,每走一步都趟在尸海血河里,身边无一人可信,心声无一人可诉,寂寞如死,至死寂寞,你还会觉得那一张龙椅是个美妙的去处?清执公子,听我说了这一切,你还会觉得林某所做的这一切是善意、是帮助、是辅佐,而不是最狠毒最刻毒的一种报复?!"

"砰"的一声,她以为是自己不小心碰到了墙壁,定睛看去,才知道是那边的少年背撞上了石墙,冷硬厚重的墙壁,根本传不过来的,可竟能感到那脊背的战栗,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是自己也抖得那样厉害。

她不知道,他心里竟有这样深的恨,这样浓的黑--

"你以为,报仇的事你忘不了,我就能轻易放得下?我这一生都毁在了人手里啊--功名不得有、家人不能见、心爱之人......相见不相亲......天涯漂泊,十年落魄,是什么能让我坚持着活下去?是我曾一直坚信:有个人还在等着我。"叙述的声音逐渐变成了一阵接一阵的笑,长长短短,高高低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