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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忧作以终老 (37)

他轻笑:"却不料,什么情比金坚,这世上有什么能比得过泼天富贵;什么青梅竹马,我林某人怎比得上天潢贵胄一个手指?!"

冷笑:"我苦苦忍耐,我机关算尽,我心心念念,我掏心掏肺这么多年,我终于能回得了京城,我终于又能接近她身边,我终于能有本事带她远走高飞,却没想到--"

长笑:"她跟我说:她不走,她要进宫作娘娘!原来,她早将我忘得一干二净,前头答应肯跟我走,不过是为了让我能安心辅佐她如今的郎君--即使那个人眼里头根本就没有她!没有她又怎样--"

狂笑:"那人的眼里只有、也只能有江山社稷,再不会有任何人!馈赠也好,报复也罢,她既想要,那我就给--我就拿我的命斩断人心底最后一道枷锁,从此,给她个朗朗乾坤,给她个最胸怀社稷最无私照的吾皇万岁!"

听到这里,这头她再忍不住,叫道:"林飞扬!"那一头影影绰绰,看不清究竟那人听见没有,心一横,她转过身来,抄起椅子便照那块琉璃砖狠狠砸了下去。

"哗啦"一声之后,两头顿时都静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还是她先忍不住,又叫了一声:"林肥羊--"

"紫菀?!"那头林云起的惊呼还没落地,自那空洞里便传来她竹筒爆豆子似的声音:"死肥羊,你给我闭嘴!没想到你良心被狗吃了你!你怎么能这样想我,这样想皇上?!"

脸涨得通红,满眼泪珠在滚,她不知自己是气得还是别的什么,心头又酸又疼,满腹的话,本以为奈何桥上才会说的过往,再压抑不住,迸出,如决堤的潮,也不管那头有否旁人在场:"你道这十几年你委屈了,那我又过得怎样?若真贪慕那荣华富贵,我紫菀还需等到今天?早十几年前,我就去做我的娘娘!我和王爷之间......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浑不知又用了旧称,也没觉泪下滚滚,只是在这囹圄之内,突然感到无边凄冷,竟是那一点点执着过、坚守过的回忆仍余微温,她贴在石壁上,闭上了眼睛:"十二年前,太妃将我给了王爷。那一夜,我被打扮得似个布偶似的塞进了九思堂,却是谁也不知:我手里藏了把剪子--王爷半夜才回来,身上闻得到淡淡酒气,一双眸子却静得吓人。他走过来,轻轻道了句:'是你啊......',我握紧了剪刀,没料他却径直在床上躺下了,就那样睡了过去。我在旁守了一夜,终于把剪刀给放下了,心里头想:怎就没有人发现过呢?这位高高在上的王爷,其实也不过是个刚满十八的大孩子。于是第二天他一醒来,我就给他跪下了,我跟他说:我可以作他的奴婢、姐姐,可是,却不能作他的女人。他先是一怔,随后笑了下。我这才发现:原来他早瞧见了那把不该出现在他寝室里的剪子。然后他抬起头来,眸子比昨晚还静,可我却觉得那神情比昨夜更像个孩子,问我:'为什么?',我便对他说:紫菀心里有人了。"

"紫菀、紫菀!"

墙壁上砰的一声,猜到是那人扑了上来,可是,却偏不愿睁眼,不愿移到那被砸出的一孔通透之前。黑暗中,茕茕孑立,她仰起脸来,任泪落满腮,往世点滴,滚落眼前:"从小到大,紫菀心里就只有这一个人--不论他是出身书香门第的表哥,还是流落他乡的逃犯。穷也好,富也罢,我心里只放他一个,我这辈子也只等他一个。王爷听我说罢,半晌,说了句:'真好。'--你听见没有?你恨的那个人他说的是'真好'!然后又看向那把剪刀,又一次笑。我急忙解释说那剪子是我本想用来自裁的--不是为守贞,而是因为已经......失贞......是紫菀不配,不配再作任何人的女人......"

那头的呼唤停住,仿佛呼吸也已凝结。

她微微一笑,睁开眼,看着沉暗的斗室,头侧咫尺是一残破空洞--隔壁大约有那么点灯光,可是太弱,怎么也透不进--四下阴冷,却也让人逐渐平静,如水过往淼淼茫茫,冷冷清清:"那还是隆熙年间的事情,转眼,就已经是三朝往事了......"她轻笑了下,隔着石壁,却仿佛也能感觉到亦紧贴在壁上的那人的震荡,轻轻说道:"隆熙三十四年,我心里那个人应春闱。当时我高兴极了,知道以他的才气定能金榜题名,到时他就可以赎我出来,从此两人欢欢喜喜的在一处。却没料,偏偏碰上了科场大案,他考中的名次被取消,复试又落了榜。这也就罢了,可他竟又去考官门前闹事。这也罢了,却偏还是那个最离奇出格的,改了人家的门匾。这一改,便被人给记下了......"

听到沉沉的鼻息,这才反应过来:方才感觉到的震荡约是透过来的那人深重的喘息,一声声的,将二人一齐再抛进那曾经的跌宕沉浮里。她顺着石墙滑坐在地,将脸埋进双膝:"那天,冯啸将军来到王府,正好轮我端茶进去,是老天爷让我听见了那些话--冯将军对老王爷道他手下的人在一客栈的墙壁上发现了一首题诗,诗中满是怨上之言,署名'林飞扬',请示王爷是否立时拿人。我心里狂跳,故意减慢了手里动作,屏息细听。只听老王爷冷笑了声,道:'你不要出面,也不用你东西营的人,本王自有合适人选。'随即,他写了封手书交给一亲卫,让他送给京兆尹。那亲卫出门,我也就跟了出来。"

"紫菀......"隔着石壁传来的声音,却那么清楚的能听见哭腔,能听见泪珠像血珠似的一颗颗滴落在尘埃里,凝固成暗黑。

怎还会感觉那样的冰凉,只一颗心那样的滚烫,身体都快被这截然相反的力量给搅碎,在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后?席地而坐的她下意识将自己缩成一团,却抬起了眼来,黑晶石般的眼沉在死水般的幽黑里,一字字往外吐,血一滴滴自心里那道从未结痂的伤疤上往外流:"我拦住了那亲卫,求他......求他能晚一刻钟送去......我要去报信,给那个人报信!可是......可是我只是一个丫鬟,我没钱、没权......我怎么求得动人家为我担上这天大的干系......"

"紫菀!"

她听到细碎的声音,稀里哗啦的,也不知石壁后的那个起了怎样的反应--是恨是怒是怨?她不想去猜,只是觉得疲倦,觉得颓唐,只想将心头压了那么多年的隐秘一股脑的放下,再无顾忌,闭上眼,续道:"可我终究还是成功了--我编了个理由,求得总管,出了王府,直奔客栈,身后跟着那亲卫,一面请店老板通知那人逃命,一面要了间客房--就这样,我求到了这一刻钟......"

"紫菀,不要说了......求你......不要说了......"磐石之后,那人的声音撕心裂肺,倒是比她先溢出哽咽,如拍岸的惊涛、穿石的恨水。

"你以为我本来想说么?"她将后脑勺靠在石壁上,冷彻脑髓的一点透凉,勾起唇角,"这些事,我情愿一辈子都再记不起来,是你,你逼着我又把疮疤揭开!死肥羊,你说你回来干什么?!你干嘛说要带我一起走?!你就不能让我太平两天?!你就不能让我黄泉路上......安安静静的......陪你走一段?"

那头,是拿泪水凝成的一声:"紫菀......"

她反笑容更深,沼泽般的黑暗里,像一朵盛开的紫色小花,柔嫩的花瓣风情宛然,亦深情宛然,缓缓摇头:"那天,听你说要带我远走高飞,我是又高兴又害怕。我多想跟你走,可又怕真跟了你,就会被你发现--你不在乎也好,嫌弃我污秽也罢,我没有怨言。我只怕你知道那件事的真相--如果让你知道了:以为的洁净实际肮脏,以为的光明实际阴暗,一心一意辅佐的竟是毁去一生的元凶之子,我不敢细想那是怎样一种伤!于是,我狠下心来拒绝,只望你能了却过往,毕竟还有半辈子可以重新来过,可以欢欣舒畅......"

"不......你不要说了......我都明白了,明白了......"那头几乎是嘶喊。

却听她扑哧笑出声来:"你明白了?我却不明白了--我心里那个人怎会变成眼前这样?怎会变成这样狭隘,这样刻毒?你接近人身边,根本竟是为了报复--都不用我告诉你当年真相,你就先给人家定了罪了!还以为你都是为了我,更以为你是因我拒绝而灰心求死进得这牢房,却没想到,'死'也是你布的一个局--都说墨公子走得残酷,却怎比得上你残忍?!你明知道王爷是怎样的人......你,你更......你怎能为了报复而将自己性命搭上?!你怎配让我打算等你在奈何桥上?!你怎配教我生死契阔,与子成说?!你说你怎配呀,林飞扬......"

说完这一句,再忍不住泪花随着笑花飞溅,心中波涛万状,没料最后却成了这死水一潭似的凄凉,她歪着头,将脸颊枕在膝盖上,泪眼里,窅黑幽幽,如浮生罔罔。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依稀是幻觉,又似乎是心里在回响--

一声声的--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也不知是听到多少声,才反应过来是那人在说,在唱。

宛如当初,少年男女,他摇头晃脑,说古人吟诗就是这个腔调,她一脸不屑道此乃肥羊乱叫......

沉暗当下,她微笑起来,听那破嗓用儿时乡音将那古怪调子反复吟唱,直到那刚喊哑了的嗓子又被唱哑。那人终于停了下来,自孔洞里传来的声音涩如断弦,又唤一声:"紫菀。"只是轻柔竟不改,缠绵更不减,恍惚仍似当年。

她下意识"嗯"了一声。

"你还记得吗?这句的下一句是什么?"

还考她?当还是八九岁那会儿呢?!她头也不抬的回他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叫了一声好。

她猛然抬眼,不为这一声"好",却为伴着这一句的轻轻一声--

好像是有人拍了墙面一下,自这头!

她转过头去,看见--

登时就跳了起来,"飞扬?!"

一只白白胖胖的手自那还残留着琉璃碴的空洞里伸了过来,不住拍击墙壁,直到为她瞧见。

他终于看见了她的脸,自那小小的缝隙,真正是一脸的喜怒哀乐俱全,也真正的泪流满面。

她则看见他死命的将脸往那小缝里凑,却也就够露出一只眼,眼底像是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再忍不住破涕而笑:"死肥羊,让你再肥!"嘴里骂着,却伸出了手去。

他将她牢牢紧握,十指交扣。

温暖坚定,再不松开--

纵然囹圄隔阻,纵然生死契阔。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不知为何,脑里总盘旋着这一句。直到手被人拉起,听见旁边人轻道:"行啦,走吧。"

那手和他一样尚显稚嫩,柔滑不知风霜滋味,只无名指上因长期握笔而有微微茧痕,却很温热。他任由手的主人拉着,一步步走上黝黑的甬道,穿越深重的牢狱。走道两边,松明火把偶发出一两声辟剥,抬起眼,看见那人洁白的背影,在那黑暗的世界里,如一只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