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云下意识的点了点头,目光渐渐不再移动。他的手便也不再移动。一点微光,就在秋风里,兀自挣扎,四周都是仿佛要将它吞没的幽蓝色的"星"河。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那火光灭了--四下又响起了淅沥的雨声,转瞬间荒野重又被暗潮淹没。
"断云,走吧,别再让她淋着了,呃?"静王柔声道,见她没有反应,便示意手下合棺封墓。当第一捧泥土撒上棺盖的时候,他转过了她的身体,她没有挣扎,苍白的面孔上黝黑的瞳仁好似无尽的长夜。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脱下了自己的黑氅披在她肩,她猛然抬起眼来看他,双肩忽然剧烈的颤抖起来。
他仍是什么也没有说,但淋湿的发丝下水光氤氲的双眸已经说明了一切。
八荒四野中,女子终于爆发的一声号啕,在一片雪白的怀抱内渐渐转成了呜咽。
那雨,如泪,下了整整一夜。
而在不远处,一棵松树的树影内,一双墨黑的眼睛也如此注视了一夜。
那一场夜雨,如一场噩梦。
紫菀没想到自己是第一个清醒的人。那一日,巨大的震惊和担忧,以及只有她自己才明白的痛悔让她晕倒在断云房内,醒转时,只见窗纸已然泛白。几乎是下意识的,她一惊而起,匆忙拾掇了身上便往断云房间走去,走了两步却被一人拉住,她一转身,见是柳二夫人。
"二夫人。"才要施礼,却被柳二夫人急忙阻止,食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将她拉到庭院中,这才压低了声音给她解释:"小声点,王爷在里面。"
"王爷?"
沉浸在自豪中的柳二夫人并没有发现紫菀蓦然面色一变,自顾自的喜道:"来了有一会儿了,听说是昨天才刚回的王府呢,一得知断云病了,难为他居然亲自过来了,估计是刚下朝就往这里赶呢--哟,别是连朝都没上吧......"这么一揣测,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紫菀的心却一寸寸沉下去。似不堪二夫人的絮叨,她抬起眸来,原来这天是个阴天,难怪时辰已不早却还是这般昏暗,不散的秋阴将绣楼笼罩在内。暗暗掐了自己一下,她强自镇定,问柳二夫人:"夫人病了?何时病的?是什么病?可请大夫看过了?"
不似她的焦急,柳二夫人却不担心,还是那般得意洋洋的说道:"没什么大事,早请大夫瞧过了,道是淋了点雨,有些受寒发热罢了。说来也是好笑,平日里都是她给别人瞧病,她自己这么一病,可倒是把别人都吓坏了--不说王爷,就是昨夜里静王抱她回来的时候,自己淋得跟落汤鸡似的,还......"说到此,忽然反应过来紫菀身份,立时刹住。
若在平时,紫菀必定会装作没察觉以化解尴尬,但此时此刻,心已沉到谷底的她也再无力气掩饰,面上血色已然褪了个干净,连红唇都是白的。柳二夫人见这情形,心里虽疑惑,却也不敢再多问,忙找了个由头带着丫鬟走了。只剩下紫菀呆立在院中。
这时,却见一抹瘦高的青影施施然踱到她身边,轻声唤道:"紫姑娘。"
"啊?"紫菀吓了一跳,转身看见来人,心跳得更加厉害,"墨先生?"
来的正是墨景纯,也不知是否是天色的缘故,清秀的脸庞上也似笼了一层阴云,低低嗯了一声,嘴角有笑,眼里却没有。
紫菀又看了眼绣楼方向,深吸了口气后,已露出了往日的笑容来:"墨先生跟着王爷来的?回过府没?"
"王爷今天没上朝,直接过来的,穿的便服。"他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紫菀吐口气:"那就好,要是阵仗太大,可又要给我们夫人招麻烦了。"
墨景纯清清楚楚的哼了一声,冷笑:"麻烦?你怕麻烦,你家这位夫人可是一点都不怕麻烦。"
紫菀脑中炸过一声惊雷,她知他是对之惟最忠心的,这样说话便一定是知道了什么。但她也急中生智,不示弱的反问:"墨先生今天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紫菀都听不懂呢。待会儿紫菀可要去问问王爷,今儿是不是罚了你的俸了?"说着嫣然一笑,俨然还是那身份特殊的紫姑娘。
墨景纯却不怕她威胁,闻言后剑眉一挑,索性收了笑脸,吐出来的字句像一把把尖刀:"姑娘只管去,只怕王爷还等着姑娘呢,要问问姑娘:昨夜柳夫人和静王一起去哪里赏雨了?"
"你都听说什么啦?"
"不只是听说!"墨景纯差点脱口而出是亲见。
紫菀却没要他再说下去,她定定的看着她,眸光里不知闪动着什么,先是轻轻一笑:"墨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紫菀自有分寸,有什么紫菀自己去跟王爷说去。"她顿了顿,笑容蓦然一敛,"但请先生也和紫菀一样记着自己本份,不要烦扰我们夫人。"
还未听见墨景纯答话,便听见下楼的脚步声,二人抬眼,俱是一怔--
兰王之惟正拾阶而下,怀里打横抱着断云。断云的脸朝向外面,白如宣纸,双目紧闭,仔细看了才见长睫在不停的颤动。而之惟的面色也好不到哪里去,虽没有她的苍白,却沉如静水一般,浓黑青羽低垂,遮住了下面的眸光。
院中两人还在愣神,却听之惟淡淡一句:"回府。"
二人不敢怠慢,连忙一个在前开路,一个在旁扶持。
出院门的时候,断云的脸终于转向了之惟那侧,但一旁的紫菀分明看见一滴水珠顺着她的鬓缘悄悄滑落。
兰王亲抱柳氏回府,自然在王府里掀起了一阵哗然。然而这一切都只敢在耳语里流传,眼神里播散,所以在表面看来,自从绿湖事件以后,兰王府内的气氛竟是更加沉静起来。
这里头自然有两个当事人的缘故,断云被抱回荷苑之后便是一直昏睡,反正是不肯睁眼。而之惟则是放下人就回了九思堂,也不说话,弄得一干下人连要不要找大夫也不敢问。
其中只有紫菀心如明镜,知道该是自己说话的时候。打发人去请了大夫,又嘱咐了丫鬟们仔细照料,便忙来到之惟书房。九思堂的侍卫都知她的分量,也不经通传,便径直走了进去。
一进门,看见房里平常伺候的仆童都不在,只有之惟一个人坐在书桌前,握着笔,摊着几卷似乎公文,半天却不见落下一笔。
"王爷。"她恭敬的见了礼。
之惟抬起头来,眸光一荡,又迅速隐灭,淡淡道:"你怎么来了?"
紫菀微笑:"紫菀来禀告王爷:大夫来瞧过了,说柳夫人就是受寒,并无大碍,此时是烧糊涂了,等退了热便能醒。"
之惟没吭声,但把笔放下了。紫菀暗定了下神,果然听得之惟道:"说吧。"
"是。"紫菀极郑重的答应了一声,便将她所知的昨天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边说边偷眼看之惟,见他面上仍是淡淡的,眸子里的目光明明让人觉得就压在身上,可也说不清里头到底有什么--好像轻飘飘的虚若空谷,又好像是因太沉重而不能承受--而这样的神情是她从来没见过的,即使是在十来年前,她与他走得最近的时候。
好不容易捱到讲毕,她手心里已经****,抬起头来望之惟,见他不知何时已收回了目光,此时正凝视着桌面,漆黑的眸子像是沉在水里的墨玉。只见他闭了下眼睛,须臾睁开,声音还是平淡的:"你说你交给静王一张药方?"
紫菀却是一怔,随即后悔不迭:原以为墨景纯敢大张旗鼓前来施压,定是因为知道了细节,但听之惟问话显然是从她话里才得知了药方之事。不由暗骂墨景纯愚忠,也不知是听闻了什么风吹草动就来挑拨是非。而更可怜她自己居然为他所诈,竟自己跑来此地无银。现在银牙咬碎也只能合血自吞,只得老实回说:"紫菀不识字,但夫人边写边念与紫菀听了,是紫苏、冬霜、血珀,下一行是白姜、陈皮、相思子,再下头是郁金、甘松香、姜黄、防风、檀香、人参、贯众。静王的侍从也这么说。"后面一句一出口就知又多了,果然听见之惟轻轻冷笑了一声。
这有所发作倒比方才静如止水让她舒服一些,见之惟冷笑过后也未再有表示,便试探着劝道:"柳夫人素日里与人都是相厚的,又是医者父母心,所以这一牵扯到人命上的事就难免关心则乱。"
这不说倒是还好,一说之惟又冷笑起来:乱?她何时乱过?帮着绿湖诈死以逃出王府,她自己不能去接应,竟能想起来去找静王......想到此处,心里就像被什么烫了一下。
但在紫菀看来,之惟脸色却有缓和的迹象。只见他笔走龙蛇的刷刷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凝眉思忖了一会儿,复又一声冷笑,将纸一揉,扔在地上。过了一会儿,忽然脊背一挺,却又复落回椅子里,目光也不知是触到了什么,只盯着桌上一角出神。见他这副模样,她心反倒定了一些,陪着他捱了半晌光阴,终于忍不住大声道:"王爷,若是没事,紫菀就告退了,柳夫人还等着紫菀照料呢。"
之惟眉棱一动,随即摆摆手。
紫菀嘴上告退,脚上却走得很慢,终于如愿听到后面房门一响,不由微笑起来,往荷苑跑去。
果然没过多久,之惟便出现在了荷苑。众丫鬟早在紫菀的授意下退到了外头,卧室里就只剩了兰王与他卧病在床的柳夫人。还有就是一股淡淡的药香,隐约透着一丝女子的幽香,缠绕在微湿的空气里,有些潮,也有些软。
之惟走到床边,床上人儿素白的瓜子脸此时因发烧而添了几分潮红,呼吸也比平常粗重,就算离得有一段距离也还能清晰的听见,不像平常午夜梦回时,他睁眼看枕边,只见一汪墨似的乌发,小脸总是隐藏在墨泉的那头,只露出小半边月牙似的面颊,那般静谧安详,教人虽然想却不敢真将那熟睡的人儿扳过来端详--一张床上,总该有一人拥有好梦吧,他总是这样想,即使,两人的梦并不一定相同--同床异梦?此时的他却不由苦笑了下:那现在的她呢?又是在做着什么样的梦?
昏睡中的断云重又看见了儿时的梦:悠长的岁月像一匹缓缓铺展的白练,是谁的手在上面绘制着一副副水墨图?
似乎是母亲的温柔浅笑,素手纤纤握她执笔的小手,一笔一画,勾勒出满纸藕花,那泛着荷香的西子湖--"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母亲总是那样含忧带笑的说着,"最是江南好风景,如今却只能在画卷里见了,还有你舅舅,也是。"小小的她恍然大悟,画卷里讲述的故事不仅是花,更是人--那个人在一个离她们最近也最远的地方,那个人在许多人的梦中......
似乎,女孩的梦也是从这里启程--湖笔游移,执笔的忽就变成了亭亭的少女,一笔笔若有又似无,画不成的是想象中那良人的样子--梦里的他,是那般温文尔雅。春花里吟诗,秋月里抚琴,翩翩然的佳公子,出水莲样的浊世独清。他,该是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不该是朝服加身不可接近;他,该是一个眼神就让她心领神会,而不是微笑永恒如海幽深。他该仅有一个家,而不是一座府,该仅有满腹诗书,而不是生杀与夺的权柄......
忽然有水珠滴到了画图上,晕开一片墨痕......梦到这里,她猛然意识到:该醒了。
断云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身云锦湘绣月白长衫,那人站在离床几步远的地方,病中的人目力不济,更加看不清他眼中的波光。只见他走过来两步,淡声道:"醒了?"
她嗯了一声。
之惟听她有气无力,心头不由一软,话也就多了些:"还有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叫太医?"
"不用劳烦太医,断云自己知道。"她淡淡道,"谢王爷关心。"
房里片刻沉默,终于,之惟轻咳了一声打破沉寂,说道:"你要是心里有什么话便直说吧,别憋在心里,病上加病。"
断云见他说着就往椅子上一坐,知道他是要长谈,也知道他已有准备。只是自己又准备好了吗?手指在被下攥住了床单,她轻轻道:"王爷还没回答我早上的问题。"
之惟轻叹一声,随即轻笑:"亏你一直想着,就那么重要吗?"
"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手在下面攥得更紧,她见他面色微变,眼里流过抹冷笑,并非嘲讽,却是悲哀,如同早晨她问他那句话时的情景--
那时她问:"王爷几时回的?"
站在她家绣楼的之惟一时怔忪--此时此地,按常理来说,她本该问他是几时到的--她显然没有烧糊涂啊?略一思索,随即反应过来,她问的乃是他几时回的王府--他没问她昨夜是怎回的家,她倒先调查起他的行踪来了,遂冷冷回答:"你不在的时候。"
她没多想他言下的意思,紧接着追问:"那王爷知不知道:绿湖真死了?"
之惟没有再回答她,墨玉瞳中冷光一闪,透出丝凉薄的笑意。那一瞬间,她心像被重锤一击,还未及反应,人已被他腾身抱起。
现在没料竟又面对他这样的神色,更没料心也又一次隐隐作痛。奇怪啊,不是一直觉得看不透他深沉,却又怎会这样感同身受那笑里的冷清?冷得几乎要冻结所有的言语。然而心疼再大也大不过良心,她迟疑了会儿,还是不能放弃对逝者最后的责任,只是水眸已忍不住又一次湿润。良久的静默等于询问,屏息中,听到之惟终于回答:"知道。"
身体像坠入冰窟,血液都凝固,只剩了泪珠还盘旋在眶中,断云闭上眼睛,猛地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