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王妃的话,就在刚才您和夫人说话的时候,夫人娘家来人了,说是柳大人起复在望,柳老夫人请夫人回去庆贺呢。"
"那真要恭喜你家夫人了。"沈妃自始至终都没再转过脸来,轻轻一笑,"好啊,待会儿我去回太妃,你家主子想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吧。需要什么尽管开口,记得小心伺候。"
"是。"紫菀裣衽为礼,退出游廊。望着满天纷飞的秋雨,她无声的叹了口气,投入了梅苑外的茫茫雨雾中。
"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
没有琴筝,没有琵琶,只细细一缕游丝似的嗓音,合着雨点的节拍,伴着落叶的韵律,于曲径通幽处几经转折迩来,引着人的步履,牵着人的愁绪。
秋雨之中歌《水调》,竟是幽怨入髓。
循着那歌声,断云一路向王府最深处走去,也不知拐了几道弯,终于进得一处院落,看见房屋倒还整齐,只是落叶满地,泥泞不堪,污水稀粥一样流到人脚下,满载萧索之意。其中一间屋子门口坐着几个粗壮的仆妇,凑在一处约是斗牌,她正要往里走,忽然面前人影一闪:"什么人?"
断云定睛一看,原是个带刀的侍卫,还没等开口,里头的仆妇已被惊动,其中一个向她走来,问道:"来的可是柳夫人?"
断云称是,心道她们倒是未卜先知,却也自然不点破。那头妇人跟侍卫嘀咕了两句,将她引了进来,边走边道:"夫人来得正好,您可得好好劝劝绿姑娘,我们几个连嘴皮子都说破了,她也不肯喝。可是上头已经又发了话了,说是无论如何也得让她喝下去,要是再不成,就要强灌了。"
断云听了心中又惊又痛:早听说后院争宠无所不用极其,堕胎的招术怕是不下数十种,若真只为这一目的,一只香袋便能解决问题,又何须用上如此手段?正想着,只听门锁哐啷一响,她抬起头,看见室内灰暗,四壁斑驳,只一盏昏灯在开门的一瞬,随风摇曳。
歌声却仍未停歇。暗室一角,绿衣女子一手扶墙,引吭而歌,乌云般的青丝散开一肩,逶迤至湘水裙摆,那暗绿色的波光随着她在泥墙上的每一次击节而流动、流淌,仿佛在诉说着谁的如花岁月,谁的似水流年......她一直唱到一曲终了,才转过身来,看向进屋的人,婉转一笑,仍是:"柳姐姐。"
见断云的目光从她面颊一直落到小腹,她的眼睛反倒亮了一亮,一手放在小腹上,一手伸向断云:"姐姐既来了,便帮我看一看,究竟是男还是女?"
断云走上前去,握住她腕,扪到下面往来流利如盘走珠的滑脉,不知还该不该叫它做"喜脉",握了半天,只说出一句话来:"你这是......何苦?"
绿湖却还是那般明媚的笑着,眸中波光烂漫:"绿湖不苦,绿湖心甘情愿。"也不等断云说话,就接下去道:"绿湖知道王府的规矩,更知道自己的身份,像我这样卑贱的女子就不该有生儿育女的妄想。可我不甘心,就是不甘心!为什么?为什么我就不能为我爱的男人生个孩子?!"
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断云只觉自己的手比握着的手还冷。绿湖自也不要她回答,她看着她,要的是另一个问题的答案:"所以姐姐,你不必劝我,也不必为我难过。我只要你告诉我:这个孩子可还健康?"风情万种的眸中此时只装满了殷殷的关怀。
断云肯定的点了点头:"孩子很好。"
"这就好。他现在就是我的命。"绿湖露出喜悦的神色来,目光也更坚定,"好姐姐,谢谢你来看我。原本以为你是官宦人家出身,又得王爷宠爱,必定瞧不起我这样的人,却是绿湖想错了。上次追问王爷的事确是有心教姐姐尴尬,绿湖在此给你赔不是了,往后绿湖便是作了鬼,也定还记得姐姐今日探望的恩情。"
断云听她话头不对,忙道:"你怎说这样的话?这事也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听说王爷就要回来了,我去帮你求他......"
"千万不要!"绿湖却打断她,"姐姐千万不要这样做!王爷一定不会答应的。若是姐姐为了绿湖而拂逆了王爷,那绿湖就是百死也赎不清这罪过。"
断云心头又酸又热,正要再言,却觉手背上一阵痒,原是绿湖正用手指在她手上写字,顿时凝神。而绿湖则边写边依旧大声言道:"姐姐的情绿湖心领了,绿湖也有几句陶心窝子的话要与姐姐说:姐姐习的是仁术,心胸更是仁厚,来的日子虽短,这王府上下却也无人不打心眼里敬爱。我们这些人虽有妒忌,却也不得不服:不论为了什么原因,姐姐都值得王爷这般恩宠。可是姬妾争宠自古有之,王府虽不是后宫,却也是步步为营处处机关。绿湖在这里呆了快六年,怎样的风光怎样的冷遇也都尝过,什么样的明枪暗箭也都见过,所以,望姐姐千万珍重,千万珍惜王爷对你的恩宠。只有这恩宠在,才有平安在。绿湖不值得你去做惹恼王爷的傻事,不值得你拿王爷的深情厚意来换。"一番话说完,已是泪盈于睫,她松开了断云,惨淡一笑:"姐姐,求你千万答应:别去找王爷,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
听懂更看懂了她的话,断云的目光再次由她的面颊移至她小腹,然后郑重的点了点头,轻轻说了声:"保重。"
一滴泪,终于从那星眸里坠了下来,滑过明月般的面颊,晕开一种近乎神圣的光彩--这便是母性的光辉吧?
而这样的光华,又有谁能够拒绝?
紫菀匆匆赶到的时候,正好听见绿湖在嘱咐断云万万不要为她拂逆之惟,听那言辞恳切,便能想见屋内美人楚楚声泪俱下之姿,即使都是女子,怕也承受不起这样剖肝沥胆的哀求--明是拒,实是迎,不得不暗赞一声:果然是往日花魁好手段。这教她不免担心断云会否接受她的回避之策:方才对沈妃言道柳老爷要起复,乃是因为听到出去办事的小厮们议论,最近朝里最新鲜的事便是有万民上书请求柳汝成复职,而至于什么柳府来人请断云回去云云自然都不过是编出来的,目的只是想让断云暂离这是非之地。多年钩心斗角,直觉告诉这位机敏的大丫头,此事绝不简单,风刀霜剑绝不仅针对绿湖一人。
谁知这许多担心竟都是多余,没想到断云对她计划竟然毫无意见,简单收拾了行装就当真回了娘家。如此反倒弄得紫菀迷惑起来,也猜不透断云心思,只得走一步算一步,让一个机灵又不起眼的小丫鬟留意着府里的动静,隔两个时辰就来给她报信。
二人回到柳府,听说柳老爷正在前厅会客,来的是一众门生,连静王也在,断云回府的事自是扰不着他。而柳二夫人则是一得消息就忙不迭的来到绣楼,反复询问突然归来是不是因与兰王闹了别扭。二人连忙解释,说道只是想家,费了半天口舌才总算让她放下心来。
却哪知前脚才送走了柳二夫人,后脚就跟来了报信的小丫鬟,带来了惊人的消息:绿湖暴毙!
这个消息炸雷般震得紫菀一阵恍惚,想起绿湖往日音容笑貌,也不知是兔死狐悲,还是别的什么,只觉胸中一滞,喉咙里被堵得喘不过气来,想哭,却又偏偏掉不下泪。模糊中,似乎看到断云走来,正要说话,却见她是要开门。也不知身上哪来的一股力气,她一把扯住她袖:"夫人,你要去哪里?"
"......去找我二娘。"
"夫人稍坐,紫菀叫人去请二夫人。"
"紫菀......"断云眸中一寒,"你......"
她也再顾不得许多,更紧的拽住她:"夫人,请听紫菀一句劝,您现在哪里都不要去。"
断云勉强一笑:"你道我要去哪里?"
她也笑,老实摇头:"不知道,但紫菀不会放您走。要么,就您去哪里紫菀就跟到哪里。"
断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盯着她,眸里寒光明明灭灭。
紫菀被她盯得心里如同打翻了调料铺,也不知是咸是涩,只能硬着头皮,凄然一笑:"夫人,您何苦?"
自己刚问过别人的话又被拿来问自己,断云心里一揪,纤指不由掐进了掌中,面上却是淡淡一笑:"紫菀,你又何苦?"
二人一笑之间,气氛稍缓。紫菀松了手,苦笑道:"夫人就别再多想了,逝者已逝,纵使再多做什么也挽回不了了。若您还记得绿姑娘的嘱托,就请节哀顺变,只节哀顺变。"说到最后几个字,已露出了恳切的神色来。
断云别过眼去,走回房中。
紫菀刚松口气,却见断云又在提笔疾书,心就重新吊了起来。眼见她一笔一画,只恨自己半个不识,好不容易看她写完,一颗心已是提到了嗓子眼。
果然是教人为难的请求--"帮我把这个交给静王。"断云道,"一到重阳,他的方子就该换了。现今不便相见,这是要添换的几味药材,你交给他的侍从即可,记得叮嘱他们及时调整。这季节变幻无常,静王身子又弱,若方子调得不及时,入冬就麻烦了。"
如此做足了避嫌功夫,说透了严重后果,谁还能不接?紫菀接过那薄薄片纸,手上一沉,嘴里一阵发苦,却也什么都不能说,只得依言去了。把方子交给了静王近侍,她想了想,还是多问了一句:"这位大哥,这都是些什么药啊?"
见面前巧笑倩兮,侍卫只觉鼻间一阵软香馥郁,晕陶陶的一一指出道:"紫苏、冬霜、血珀,这下一行是白姜、陈皮、相思子,然后是郁金、甘松香、姜黄、防风、檀香、人参、贯众。"
紫菀凝神听着,果真只是几味寻常药材,然而不知为何,心里还是惴惴不安。一路也不知是怎样走回的绣楼去,推开门,见断云倒真的依言端坐屋内。二人目光一撞,似乎都能看见叹息的涟漪在彼此眼波里一闪。紫菀想说些什么,脑子里却一阵轰鸣,紧接着便眼前一黑。在失去意识前,她不知自己为什么又一次紧紧的抓住了赶来扶她的断云的手。
寒夜凄清,下了一天的秋雨刚停不久,浓云尚未散尽,层层叠叠如厚厚的棉絮,挡住了一钩新月本就惨淡的光辉。夜幕下的小山坳里,一切都像是被淹没在浓墨之中,只有星星点点幽蓝的光点飘浮在半空,让人隐约可以看见那浓黑中起伏的事物--累累碑坟,荧荧鬼火。一阵秋风吹来,耳边传来不知名的声响,像是树摇叶落,又像是鬼哭魂歌......
走在碑碣之间的人打了个哆嗦,然而却没有停步,只是挑着灯笼的手更紧的抓住了竹竿,青筋暴现的柔荑惨白惨白,也不知是否是因恐惧,又或是焦急,只见她的脚步又快了一些。
此处山坳名曰松月冈,名字风雅却实是京兆郊外最大的坟场,凡是京里有头有脸的人都选择此处作为最后的安身之所,这里面当然也包括一些殒于显贵之门却不能葬于其坟的人--山坳最里头有一平坦处,上生一松郁郁如盖,传说先时曾有一烈女于此树上投缳殉夫,后人感其贞烈,便将此山名作松月冈,而此树之下也顺理成章的变成了芳冢累累之所。
羊皮风灯一一照过松下墓碑,碑上姓名多半模糊不清,也不知是岁月磨蚀,还是原本就晦暗不清,提灯的人捂着唇,仔细看去,终于看见了一块显然是新刻的墓碑,桔光晕开那碑上的文字--"绿湖",然而这块墓碑竟是翻倒的,倒在一片狼籍的泥泞之内,泥土上如果仔细看,似乎还有着星点不同的深色。
风灯轰然坠地,持灯的人猛然扑到了泥地上,纤纤十指就这样在泥土上刨了起来,不一会儿就鲜血淋漓,然而眼前的泥土却依然是那样漆黑一片,没有丝毫变化的痕迹。忍不住的,已有急泪模糊了双眼。却在这时,眼前白光一现,一块雪白的丝帕将她的双手包裹,她抬眼看见丝帕的主人:"夜宴?"
"断云......"白衣黑氅的静王立于这沉暗之地,如同一捧清雪。隔着丝帕,他扶起她来,水色的唇抿了半晌,方轻轻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不!我不信!"断云闻言惊跳起来,却被静王拉住,他摇摇头,轻咳了两声,方道:"你......真的要看?"
断云迟疑了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静王叹口气,示意侍从将坟墓挖开,一面对断云道:"我到的时候,坟看上去还好,就是潦草些,谁知挖开一看......那时候雨已停了片刻,可里头人的衣裳是湿的,也就是说,有人在我们前头挖开了坟。算来,我就是晚了一步......"一旁的人听着,又似乎全没在听。
说话间,坟墓已经被挖开,露出湿漉漉的棺材。
静王看了断云一眼,断云身子一颤,面色已是青白,朝他点了下头。他让侍从打开了棺盖。火光映出棺内女子依然绝美的容颜,她紧阖着双目,躺在湘水般的绿裳中,仿佛在等待梦醒,然而脖颈上一道刀痕却告诉了旁人:这只能是一个永远醒不来的梦。
这般的艳绝惨绝让开棺的侍卫都不禁脊背上发寒,正胡思乱想,一只冰凉的手忽然碰到他手,他直觉的差点就要拔刀,幸好是先凝神看了一眼--原来是断云,要取他手里的火折。他松了口气,见她竟敢亲自手持火折凑到绿湖的尸首面前,只是火光跟着她手的颤动而晃个不停。
于是静王接过了那火折,随着断云的目光慢慢照亮棺内人全身上下,轻声说道:"一刀毙命,她并不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