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景纯心漏了一拍,因这一小小的一步人事安排也许就意味着主子某些心意的转变。纵观各位皇子,除了静王因有宿疾向不理朝政,其余哪一位不是暗中招兵买马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而眼前这一位呢?十年看下来竟一直不动声色,始终保持着不偏不倚的态度居于各方势力中间,然而树欲静,风却能否停止?他相信身在局内的人应该比他这个幕僚更明白。十载静水无澜如今终于有了第一次波光摇曳--主动接纳了这样一位谋士,是否意味着一味退避防守的人已有了新的决定?想到这里,他真恨不得能直接问个明白,但也知道,这还不是是时候,也太危险。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履行好自己的护卫之责,保护那人一直到伴他走上梦想中的顶峰。为了这个职责,为了这个梦想,他墨景纯即使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于是在退下之前,他躬身道:"王爷,景纯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之惟笑笑:"景纯什么时候学会吞吞吐吐了?有话直说。"
墨景纯缓缓直起身来:"这句话实在不当是景纯讲,但景纯毕竟还是王爷的护卫,要担着王爷的安全。这话其实也不是第一次进谏:王爷,色字头上一把刀,这次有了绿湖的教训,望您从此小心留意。" 这次的事让他警觉小小王府后院不知潜伏了多少他人眼线,更有陷阱--因为这位兰王有着多么众所周知的弱点。
之惟把茶杯放在了桌上,没抬眼:"你是指断云?"
"王爷,恕景纯无理说句没规矩的话:柳夫人她实在太特殊了。"
之惟不知把玩着桌上什么东西,口里"嗯"了一声。
墨景纯实在忍不住,直言道:"她身份特殊,进府特殊,和别的府的关系也特殊......"话音刚落,便听清脆的一声玉碎之响,什么摔在地上,一地雪霜,他看出来是一直放在之惟书桌上的一个莲花状笔架,"王爷?"
之惟手里已空,双手都撑在桌案上,沉声道:"还有什么,你继续说。"
墨景纯咬咬牙:"还有,王爷对她也太特殊了。"
之惟的目光乍然扫向他,以为他要发火,却没料竟见是一笑:"连你都看出来了?"说着,冷笑的兰王坐回了椅内:"连你都能看出来,呵呵,我还真是对她太特殊了......"边说边笑,最后,突然将手覆到了额上。
墨景纯知道这时就算是不敬也得不告而退了,忙掩门而出。
只见阶下竹林旁站的一个胖胖的人影,看见他出来,便要走上前来。墨景纯却向他摇头,自己向他走去:"王爷今天不能与先生面谈了,还望先生见谅。"
"墨兄客气,林某何德何能劳王爷亲自接见。"原来阶下候的正是新来的林云起。
"先生不必自谦,王爷实在是遇上突发事情,脱不开身......"墨景纯正拿话解释,却瞥见一抹紫影进得院内,顿时眉头大皱:"紫姑娘?"
来者正是紫菀,听到他唤就转过脸来,本要狠狠瞪他一眼,目光却在扭转的一瞬蓦然一凝,只是石火光般的一瞬,那一瞬水眸却如同变换了四季,冷热交替,又好像飞逝了流年,日月旋转,然而,这毕竟也只是一瞬的事,就在薄光即将浮上秋水的时候,她已嫣然笑了起来:"墨先生在啊,可是议完事进完言了?"
墨景纯装作没听出她言下刻薄,回答:"是禀报完了。不过,紫姑娘也请回吧,王爷现在谁也不会见。"见紫菀似是不信,便想做个手势,做时不免瞥眼身边人,见他正欣赏竹林景致,半点不看这边,就比划了个摔东西的样子。
紫菀终于露出惊讶的神色,迟疑了下总算依言离去,走到门口时,似乎还不甘心的想回头望望,却最终没有转过身来。
秋雨如丝,缠绵不绝。
俗话说"一层秋雨一层凉",面对着这样的连绵阴雨,便是京城里最大最有名的酒楼之一--听风快雨楼的小二也皱起了眉头,无精打采的候在大门口,直到夜色降临却也未见几个顾客,不由暗自祈祷雨赶快停,别教生意也"一层凉"了。正默念着,忽听到马蹄声响,抬头来,只见雨幕深处,隐约是一辆马车行来,像是怕惊动了谁似的,那车行得很慢,半晌方在楼前停住。
大买卖啊!小二精神一振,急忙跑下阶去,边跑边道着那几句经典招呼:"老客您来啦,雅座里老位置早给您留着了--"却没料还未走到车前就被人拦住。
赶车人用马鞭与他隔开了一步距离,以一种不温不火的语调说道:"雅座留着了,不知是不是顶层的那个?"
小二退了一步:"客人说笑吧,我们顶层不营业。"几个字间,脚下已换了数个方位,却怎样都摆脱不了那马鞭的钳制。
赶车人于是低低的笑了一声:"小二哥,还是麻烦你引路吧。"
小二也回之一声低笑,刚要打个呼哨向楼内示警,忽觉面上一阵微风拂过,清风吹开车帘一角,车内传来低柔而冷冽的声音:"你去告诉你们谷主:'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若是不想让小王将此诗念与今上和兰王,便请一见。"
斜风细雨之后,车帘落下,水幕重垂,仿佛刚才那一拂、那一卷、那一声都只是一场梦幻。然而小二却再不敢怠慢,急急奔回楼内。过不多时,便有几人从楼内走出,雨伞下只见身影高矮错落,面目不清。
赶车人跳下车来,打开雨伞。车帘一动,先是露出一截雪样的袍角,然后,是纯黑的披风,黑白相映如长夜笼罩的雪山。赶车人忙伸出手去搀扶,那白衣黑氅的人在他伞下抬起头来。
谁也未见过这样一双深得凝碧的瞳,深深的嵌在那白得能泛出水光来的脸庞上,就像是用所有的长夜汇起来的时间之沧海--荏苒中流年如水,静定后岁月凝华。
端详着这面庞的人忍不住都纷纷叫出声来:"叶嫣?!"
闻言的人暗地里一震--
叶嫣?夜宴?显然,这一声唤的并不是他。
喉中似血似气,心里像有潮水一浪浪打来--十多年了,终于,他第一次听见别人用与母亲想同的音调叫出了那两个字--不是夜宴,而是叶嫣!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叶子的叶,嫣然的嫣?"他盯着面前人。
像是被那深眸蛊惑,他面前的几人都不由自主的点头,记忆中,恍惚那抹云裳又徐徐飘来,白衣的女子有着难以描述的美貌,那是谷中多少青年人梦中的画卷。
"叶嫣......"低低的重复里,深眸中荡起一波细碎的浪花,然而反问的人苍白的脸孔却比方才更清冷。
在这一瞬,对面的人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认--他,怎么可能是她呢?意识到了什么,他又仔细打量过那白衣雍容的青年,问:"你是......叶嫣之子?"
青年眸里闪出点点寒光,笑容如一柄若隐若现的匕首:"小王之忻。"
"原来是静王,失敬失敬。"他一拱手,低低一笑,"在下炀谷谷主白连城。"
谁也不知富丽堂皇的听风快雨楼顶,房间竟是这般朴素无华,古风隐隐:四壁雪白,连字画古琴也不悬,而是陈着古剑一柄、矩尺一把、墨线一根,以及许多形状古拙的木器。
静水深眸将之一一收入眼底,"'百步一井,井十雍瓦,以木为系连。水器容四斗到六斗者百'"他问,"--这可就是传说中的'系连'(即抽水车--作者注)?"
"静王好眼力。"白连城抚着三缕美髯,点头,"这的确就是《墨子-备城门》中提到的系连之模型。"
静王的目光仍流连于墙面上的器物,声音平淡:"原来炀谷谷主乃是墨家传人。"
白连城坦然一笑:"不错。"
静王也笑了笑。
片刻沉默,还是白连城忍不住清了清嗓子,道:"王爷对这些机巧之物感兴趣?"
静王仍是微笑的,回答:"小王只是在猜想:眼前这许多工具里有没有用来制人皮面具的?"眸光扫过来,掠过对方看似平常的白面长须。
一谷之主的白连城自也不是易与之辈,只见他客气的回之一笑,随后站起身来,从那些工具里翻出一把匕首递给端坐的郡王:"就是这个。炀谷所有的面具都是由它剪裁。"
静王接过,随手一抽,秋水寒光晃了人眼。
炀谷谷主随之吐出几个字来:"包括......叶嫣的。"
一缕红线如过隙的流光,刹那闪过冰冷的刃缘,又刹那不见。静王抬起头来,恍惚那匕首是横在他的眸底,静静道:"告诉我,当年的事。"
"当年......"白连城自是早有准备他要有此一问,却还是显得很难开口,只见他缓缓转过了身去,过了会儿,方沉声道,"当年尚是隆熙年间,谁也想不到,西山卧佛寺,佛门净地,竟结一段孽缘......"
谁也不知那天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开头,难道两个邂逅的人本就同是去将姻缘祈求?
只知佛前一回眸:一个是皇子贵胄,一个是佳人豆蔻;一个是清华如月亲王体面,一个是明艳似火江湖身家。不知是谁在前世五百次如此回首,从这一眼起,一个数十年惊风密雨化在她凝眸一笑,一个几代人蛰伏隐忍不敌他一笑凝眸。
然而,古往今来,才子佳人却能有几个长相守?更何况这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纵是你浓我浓时恨不得拧成佛案上灯芯缠绵长久,却又如何能抵挡那晚来风急夜来雨骤--雄心勃勃如他,能耗在这温柔乡里几个似水流年?而身负家门重任似她,又如何能安心作一辈子的如花美眷?
于是--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回到了他的朝堂,所以才有了今天的九五之尊。而她--"白连城停顿了下,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我唯一的妹妹,自小精通百工的神童,爹最疼爱的娇女,全谷上下宠溺的千金,她却没有能回来--这个傻姑娘,炀谷本来就是她的,那个人要利用也就利用嘛,我们江湖人的命又值几个钱?她干什么要和他闹翻,带着身孕出走,可怜到最后......难产的时候......身边竟然连一个人都没有......"
这样凄恻的往事,静王一边把玩着匕首,一边似乎在听,良久后,忽然出言:"兰王之惟是你外甥?"
白连城明显的做了个揉眼睛的动作,这才转过身来:"但他更是那个人的儿子。"
"所以,你派人潜入兰王府,还带着'潮生'?"
"王爷见笑,我这个舅舅毕竟还做不到他父亲的冷酷无情。我承认人是我派的,但毒不是我下的。实话说,我若存着这个心,也不会等到现在才下手。这只是件意外,我的目标并不是他。"
"呵,白谷主还真坦白--敢对兰王的亲弟弟说出这样的话。"静王莞尔,缓缓抬起眼帘:我也是那个人的儿子啊。
白连城显然读懂了他隐在瞳内的深意,摇头回答:"呵呵,如果王爷是来替兰王讨公道的,就不会在开棺问明绿湖与炀谷的牵连后,就将其灭口--还有她那个情人,如果在下没猜错的话,也是王爷下的手吧--王爷该直接将他俩扭送到兰王面前去,而不是捏着这个把柄前来与在下会面。"
"小王是该夸谷主思路清晰,还是耳目灵便?"
"江湖人没别的本事,无非消息灵通。难道王爷此来,不也是看重了炀谷这点?"
静王不置可否。
白连城却自信能猜到他的想法:"当然,王爷此来最重要的目的是来讨一个故事,对吗?"
静王笑了一下,手中匕首蓦然入鞘:"谷主继续。"
白连城便又叙说起当年的往事:"然后......就要说到我们炀谷这头。得知妹子的死,爹伤心欲绝,不久便含恨而逝。我接手炀谷大权,却恰逢谷中内乱,好一阵子才平定下了,这才终于有了替妹报仇的机会。而这个报仇的计划最初正是叶嫣提出。"
静王瞥见说话的人脸上滑过的不经意的一丝笑容,像是掠过记忆草原的浮云流影--
"你的母亲叶嫣是炀谷最美丽也最善良的女子。她是个孤儿,是被我爹从街上的小叫化子堆里捡回来的。谁也想不到这个头上长满了癞疮、只有几根黄毛的小丫头会出落成后来那样一个天仙般的人物。虽说她名义上是我妹子的丫鬟,可是全谷上下包括我爹在内都把她看成谷里的二小姐,她和我妹子的感情自然更是胜似亲生姐妹。所以,她主动向我提出要亲自去报仇--而她的计划就是:易容成与我妹子相似的模样,潜入王府,伺机行刺。这个计划开头进行得很顺利,却不料后来,她也......"
"不用说了。"静王蓦然打断了他,握着匕首道,"后来的事情,我知道。"
白连城的目光随着那利刃在鞘中时进时出,叹道:"女人,总是多情......"
将匕首往桌上一放,静王冷笑:"你是这样解释她的死?"
白连城闻言暗自心惊:原以为他定会沉溺于对母亲的怀念不忍,却不料他竟仍步步紧逼,丝毫不减犀利。难道,他对他母亲的死真的知道些什么?照理不可能啊,那时他才几岁?
只听静王又问:"这个计划真的是她自己提出,而非你们拿什么门规谷规逼迫?"
"王爷说笑。炀谷既是墨家后代,自然遵循墨家规矩:兼爱、尚同,全谷上下都以手足相视,并无高低上下之分。"白连城郑重的回答,"潜入王府之事,自是出自叶嫣自愿,并无半点勉强。就连后来她为情所惑,陷身王府,中途放弃计划,我谷中也都放任自流,并未追究。"
"哦?"对面的人冷笑了下,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忽然捂住了嘴唇,几声压抑的咳嗽带得那雪袖猛烈起伏。
"王爷,怎么了?身体不舒服?"白连城忙上前一步,递过茶杯。
静王侧首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