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习武之人眼尖耳利,却已在这一接近间发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他身上竟带着"潮生"剧毒!白连城不禁挑了挑眉:静王爷啊,你以为你占尽上风?原来其实我们手中筹码相等。于是,他退了回去,并且很有耐心的一直等到静王呼吸平稳,方才说:"王爷,死去的人究竟是什么想法,我们谁也无从得知。在下只知道我们活着的人,都只有一个共同的目的--"
没有抬头,静王静静的抚平自己的衣袖,听到对面斩钉截铁的声音:"报仇。"他静静的看着自己白色的袖口,上面有淡淡的粉色的痕迹,就像是那天的桃花,花下母亲裙上的血花......从那一天起,自己就开始永远只穿白衣--懵懂的孩童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坚持,从此便再不肯脱下那沾血的孝服......冥冥中,是谁的声音回荡起来?原来,是自己的--他听见自己说道:"白谷主果真是爽快人,与谷主合作正乃小王所愿。"
白连城满意的笑了起来:"静王也是爽快人,从此以后,炀谷一干草莽愿与王爷精诚合作。"
"小王自也会知恩图报。"静王垂捷也笑,"更会守口如瓶。"
"王爷--"
"嗯?"他抬眸,只见一枚绿莹莹的药丸不知何时托于白连城手中的小盒之内。只听炀谷谷主笑眯眯的说:"王爷,为表诚意,在下向王爷献上一宝--积雪养容丸。此乃炀谷密制的益气补血、强身健体的精华,习武之人服下可增甲子功力,寻常人服了则能祛病、解毒。"有意拖长了最后两字,他递上:"还望王爷笑纳。"
静王刚欲接,却没料白连城反将盒子一缩,仍是满面堆笑:"王爷现下正有不适,这里又有茶水,不如及时服下,早除病痛。"
二人目光在空中一触,静王笑容一凝。
不知怎地,白连城心中竟忽有玉碎之觉,手中不由又是一缩,仿佛是要逃避一场玉石俱焚。
静王的手指却反伸了过来,一手拿出那药丸,一手端起茶碗,将药放入口中,以水送下,再将茶杯放回,方优雅的微微颔首:"谢谷主。"
白连城这才松了口气,"王爷客气。这一粒药丸服下,王爷便如增了十年的功力。"
静王袖中双拳一紧,面上却仍淡淡的:"你不是说是一甲子吗?"
"一粒一十年,六粒方能功德圆满。"
"呵呵,原来如此。"静王笑了两声,站起身来,"那小王便告辞了。"
"静王慢走。"白连城将他送到门口。
在门外等候的赶车人忙将披风披在主人肩上,恭敬的搀扶着他从那柏木架成的楼梯上小心走下。
他们身后,炀谷门主倚在门边,听着那楼梯随着步履而发出的一声声空洞虚浮的声响,眼底隐有笑意......
"谷主。"
听到手下人唤,白连城嗯了一声,等了会儿,却未闻下文。他知道让手下吞吞吐吐的原因只能有一个,于是有些不耐烦的问道:"那浑小子又干什么了?"
"回谷主,少爷回来了,他......他似乎在调查绿湖的事情。"
"我看他当真是忘了自己姓什么了。"白连城冷哼,"他查到什么没有?"
"似乎没有。不过少爷约莫是已经猜到绿湖是咱们的人了--下头的人都被他问遍了,看样子,少爷对这事挺生气的。"
"他生气什么?"
"少爷怀疑是咱们下手杀了绿湖,还有派绿湖去王府这事情本身,说是谷主不信任他的能力。"
"他?他还好意思说?"不提这个倒好,一提这个,白连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初就没人让他去,是他自己自作主张。这么多年下来可好,问问他自己给谷里办了几件事情?!"
"谷主您也别太生气,其实少爷这些年也为咱谷里传了不少消息不是?再说了,有他在兰王身边,总是咱们的一步好棋啊。"
"哼。"白连城冷笑了一声,"那你打算怎么回复他?"
"还请谷主示下。"
白连城踱了两步,移到窗边,习武的人听得很清楚,风雨里马车车轮溅起泥花的轻响,错落着渐渐远去,听了一会儿,直到天地间又只剩下了那漉漉的雨声,他才慢慢说道:"告诉他:绿湖是谷里下令格杀的,因为她干了违背谷里意思的事情,为了一己私情,动了绝不该动的人。"
"属下明白了。还有,谷主,除此以外,少爷还问起一个人来--"
"谁?"
"碧儿。"
白连城眉动了动:"他怎么会知道她?"
"似乎是兰王让他调查的,他们怀疑绿湖就是碧儿。"
沉吟片刻,"兰王的记性不错啊。"炀谷谷主笑了笑,但手下人看到他眼中却没有笑意,"你该知道怎么回答他。"
方才几乎是将主子架上了马车,从披上披风感到那肩膀在颤的那一瞬起,赶车人就心下一沉--身为静王的贴身侍从,他自然知道这是主子又一次发病的前兆。却没料,这次竟来得如此迅猛。
快马加鞭赶回王府时,车内的静王已经陷入了昏迷,牙关紧咬,身体除了偶尔的抽搐,已冻成了冰块。
"王爷?王爷?"他大急,忙抱了主子就往内堂里奔。冷不防,面前却有一人阻住去路:"怎么回事?"
"快闪开!"他抬眼一看,大惊,"啊,殿下?!"
身着便服的太子已伸手将静王接了去:"说:怎么回事?"
他不敢怠慢,忙道是静王外出突然发病。
"还不快去拿药?"太子边说边抱了人就往屋里走,也来不及放到床上,直接在椅上环住了,接过人递来的静王寻常备着的药丸就往他嘴里送,却不料,那灰白色的唇却怎么也撬不开。
"之忻,之忻......"呼唤逐渐变得狂躁,在唤了不知多少声之后,太子终于不怒反笑,冷冷道,"去,拿把勺子来。"
"......殿下?"听命的人却迟疑。
"还不快去!"太子一脚踢在他腿骨上,他只得拿了把银勺过来。
却没料金属制成的勺子也未撬开那血肉做的口腔来。太子的脸色已如怀中人一样雪白,咬牙道:"这时候嘴还这么紧?"
见他还要加力,一旁的人终于忍不住跪了下来:"殿下......请您停手吧!"
太子睨他一眼:"本宫是在救他的命。"
那目光像刀子般剐人,他只得噤声,看着那银勺终于在大力之下被送进了静王的唇齿之内,连忙将药丸递过,见它终于滑入主子喉咙,终于暗暗松了口气。
然而谁也想不到此时,那半张的唇间竟忽然溢出一声模糊的--"断云......"
太子将银勺扔在了地上,勺子在砖地上蹦出去老远,几个红点也随之蹦将开来。
太子一面用袖子擦了擦怀中人唇上的血丝,动作轻柔,一面问道:"刚才,你们去了哪里?"声音却沉得像铁。
"只是......"随便出去逛逛的话,被储君一声冷哼堵回了喉内--"本宫不会每个人的嘴都只用勺子来撬。"--唬得人忙将方才会面的事和盘托出。
太子听着,没有表情。一直到听完了,才说了一句:"速去兰王府,就说静王病重,请柳夫人过来。"
"这......"兰王如何能肯?
太子冷笑:"请不动就求,求不动就跪在大门口不走。"
这样苦苦相求,自然没人能拒绝,只不过,来的不但有柳断云,还有兰王爷。
两人下了车便直奔病塌之前。静王府的下人忙要来招呼,却被兰王阻止:"照顾你家王爷要紧,有什么吩咐,都听大夫的。"
听见这话,奔进来就搭脉的断云不由悄悄瞥了他一眼,握着那腕的手松了一些。
之惟没再说话,就站在床边,看着。
断云也不再看他,专心为病患诊治起来。
之惟不懂医道,只是见她忙碌:望气色、切脉搏、施金针、熬汤药......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银吊子里的药汁沽沽的又沸了起来,纤手便去拨动火苗,火光渐暗,那褐色的药汁便在吊子里暧昧不明的蒸腾着。仿佛,又回到了某月某天,一睁眼,也是这般轩窗,这般朦胧月。
"断云?"
"嗯?"
看见她回眸望来,他才知自己唤出了声,迟疑了下,他问:"静王怎么样了?"
断云回他舒眉一笑:"已没什么大碍了。"
他看见灯光里她额上的汗珠如珍珠,不禁走近一步,眼里望着,嘴里却是:"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就病得这样厉害?"
"这我也说不好。"断云情不自禁的重又露出担忧的神色,"似乎是吃了什么热性的药物或食物,与他体质相冲相克,于是激发了体内寒症。不过,他的虚寒之象倒比以前似有改善。"
之惟的手在袖里停驻,望向床上墨发水颜--这般脆弱得教人不由心疼--轻轻唔了一声。
断云听他未再问下去,便又俯身将金针换了换穴位,脚下跟着手上移动,一个不注意,一个没料想,脊背撞上那宽厚胸膛,生疏许久的躯体传来彼此熟悉的战栗。身后仿佛有磁石,她感到身体在不自觉的后仰,右肩上,是谁的指尖隔着衣衫也感觉得如此清晰?几乎就要在瞬间陷在那掌箍里,然而,低眉:手里细如牛毛的针却是一点错位也经不起--
之惟感到怀中的女子又要俯下身去,于是手比脑子更快的动作--
断云左手拂过他抓住她右肩的手,轻轻道:"王爷,你挡着施针了。"
之惟放手,退了一大步。
断云将注意力拉回来,全意照顾病人。却在这时,床上的静王忽然一阵抽搐。断云忙朝着他几个穴位施针下去,却不料昏沉的人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像抓根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抓住了她的左腕。
"啊!"断云低呼了一声,右手却仍未停下,依旧一针接一针的稳稳落下。
床上的人终于平静下来,手却仍未松开。
断云便只得道:"快把药端过来。"
下人将药碗递上,她刚要拿起调羹,却被人连碗带勺一起接过,只见之惟亲在床头坐下,将静王半扶起来,让他枕在自己端碗的左臂上,右手则拿起调羹。心里像有根弦在轻轻的颤,她从他手里端过那碗。之惟回眸看了她一眼,她看见那墨玉般的瞳孔里映出淡淡的笑纹,似乎是他,又似乎是自己。
喂了几口后,静王模糊的似乎是呻吟了一句,环着他的人却听得这般清楚--"断云......"
断云这头却只见之惟将调羹蓦然放回了她碗里,还未及询问,便见静王睁开了眼睛,眸光如水光一闪,在两人开口之前先开了口:"朦胧中似乎听见你说话,居然当真是你。"说着,吃力的动了动身体,又转向之惟:"兰王也当真在,咳咳,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
之惟笑笑:"醒了就好。"边笑边助他躺回枕上,"别急着说话了,先歇着吧。"
静王依言点头, 还是说道:"麻烦二位了。"
随着他言语,静王府的下人们立时跪了一地,齐声言道:"谢兰王、夫人。"
之惟摆摆手,仍是笑容可掬的:"自家兄弟,客气什么?"说着就站起身来,望向断云。只见那女子清恬的面庞上此时竟有着几分羞赧,他想了想才意识到大约是从未接受过这样排场的致谢。目光不由更加爱在那厢停驻,他看见静王的手不知何时早松了,于是她便双手托着那药碗,立在一地跪拜的人中,显出几许难得的涩,更有些不经意的甜。看着看着,不由在喉里低笑了一声,伸手接过她傻傻托住的药碗。
断云这才回过神来,低声道:"我这就给静王除针。"
躺着的人也听到了,却知她并非是说给躺在帘帐深处的自己,于是,闭上了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人声终于都渐渐远去,才再次睁开了眼来,窗外,熟悉的身影果然隐现。
"王爷--"
兰王府门口,之惟闻言转过头来。
月光荡漾在她盈盈的水眸,她望着他:"谢谢你。"
"嗯?"他眉峰动了动,却微笑--早已习惯了的掩饰不快的表情,"呵,都说了是自家兄弟。"
却不料--"我不是为静王。"断云笑了笑,"王爷弟兄间的事,我没有替谁道谢的资格。"
不知为何,听到这话,他觉心头像有什么悄悄松动,让那压抑许久的方寸之地又重萌生机,不禁问:"那你是为谁?"
她仰首看着浩荡荡的夜空,回答:"断云是为自己。"
他看见水溶溶的圆月,听见她接下去道:"我知道了自己该靠什么活下去。"她轻轻的笑起来,眼中的光亮如满月般傲然:"我是个大夫。"
月光如水如绢布,不知是谁的恍惚,恍惚中方才在静王府的一幕幕如水墨般渲染重现:素衣乌发的倩影,有条不紊的动作,从容不迫的气度,不繁华、不耀眼,却有着月色般清恬的淡定姿容,如无数平和清宁的过往曾经......
之惟想不出自己还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喉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她是第一个,第一个对他说出要靠自己而活的女子,就在他的王府门前。却不知,她也是第一个,第一个自己想让她一生依靠的女子,也许就在那天,望见她的花轿向他的府门行来。而更讽刺的是,数天来心情辗转,终于找到了跟她解释前尘不快的理由,更就是在刚才,看见了忙碌的她自信的她,让他终于下定决心放下身段,舍弃脸面。却不料,她这一声轻笑竟像一盆冷水一般,瞬息浇凉了原本的所有语言。
静默中,只有风,吹过来,当真是秋凉的夜。
即使裹了几层锦衾,也难敌秋风登堂入室。
枕上,静王转眸,果看见那人携风裹月的走进雕花门内。
"大哥。"他认命的闭上眼睛,感到对方呼吸的热气喷在自己冰冷的面颊。
"醒了?"太子更加俯下身来,双肘撑在枕边,笑笑的问。
"不。"他仍闭着眼,"之忻仍在梦中。"
"哦?梦见什么了?"太子似笑非笑的拂过枕上那迤逦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