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打照面,都露出惊讶之色,但也只是瞬间,转瞬过后,店内伙计便见那月白衣者打了个拱,清雅一笑:"啊,竟是'辛'贤弟,幸会幸会。"
白衣者回礼,也是微笑:"想不到竟会在此地巧遇,'韦'兄近来可好?"说着,眸光不由移向那人身侧那同样也着白衣者,又迅速移开。
"愚兄还是老样子。贤弟气色倒真见好了。"之惟仍是客气的笑。
断云却感到他显将自己往身边拉了下,脸上不知怎地就是一热,忙别转开去,装作看架上古玩。
之惟便趁机挑个话头,道:"贤弟也是来逛逛的?这架子上看似还有些名堂,不妨一起鉴赏鉴赏。"说着就又一拉断云,转过脸去,重又恢复了玩赏之态。
静王眼波流转,掠过满架珠翠,眸光凝于珠光宝气深处那一双俪影,深黑的瞳仁越发沉潋,一面看玉,一面道:"有段日子不来,还真添了些新玩意。"
"哦?贤弟常来?"这边走马观花的之惟已从那头折了圈回来。
静王瞥了眼被他似不经意的挡在身后的断云,点点头:"也不算常来,我平时就不常出门,偶尔上......下了就路过顺便进来看看。"
"这么说贤弟对这些还是挺有研究的?正好来帮为兄挑挑。"只听之惟道。
"韦兄想买?"他不由有些惊讶。
"是啊。"之惟看着他,一副理所当然。
不经意的,眼中都有精光一撞,静王忙转眸避开,望见在他们说话间,那人身后那女子正凝睇于一尊玉器,略略出神,凝思的面颊也如玉雕......然而他的目光却并没有再随之看去,而是抬起睫来,笑了笑:"好啊,那咱们弟兄就一起看看。"说着便拾起一枚玉牌,问道:"这个韦兄可看得上眼?"
之惟瞧了瞧:"和田白玉,不错。"
他将那玉牌放在手心,修长手指扶过那圆润滑腻的纹络,道:"韦兄说得不差,这的确是块白玉,比羊脂玉是差了一些,不过难能可贵是这雕工:蟠龙献寿桃本是老式样,但这一块上竟盘了九龙,且还都身形可辨栩栩如生,照此玉年代判断当是百年之前,此种纹样雕工就只能是出自江南琢玉世家夏氏之手,可怜夏家当年卷入廷争横遭惨祸,如今已然子息尽绝,再无传人,因此,这样的玉牌能流传于世的,除此之外只怕已是绝无仅有。"
之惟伸手拿了过来,皎白的玉石忽然也多了几分沉郁的色彩,便摇头,嘴上却道:"这么说来此玉也太希罕了,怕没那福分。"
静王就笑了:"韦兄说笑。"一边瞥向他腰中悬的黄玉佩,一边问那伙计道:"这一件......?"
伙计笑而不答,给了个眼色。
之惟见了,更加摇头:"我说是买不起的吧。"说着就将玉牌放回。
静王便又指指另一尊玉石观音。亦是重复相同经过,问了价钱后,之惟还是笑而摇头。
却听这头一流水般的声音插进二人中央--正是断云,站在一尊玉摆件前,流云般的目光掠过那两个男子,轻轻问:"这一件呢,如何?"
静王眼中光影一错,旋即清浅一笑,仍是那般客观而平淡的叙述道:"此乃上好的羊脂白玉,黑白双料,更是罕见,这还不算,最难得是匠心独具:此玉依料雕为黑白双鲤,白鱼头上荷叶相托,旁有荷花含苞欲放,外有水草缠绵衬托,更有黑鱼为伴相娱相戏,一派其乐融融。不妨再看这几茎水草,竟是叶脉分明,纤毫必现,如此雕工世所罕见。故此件非大家不能为之,非上古灵玉不能成之。"
断云不知自己是在看人还是在看玉,只见一块羊脂却作黑白双色,白胜截脂,又黑如纯漆,如说话那人平静无波的眼,看着说着的仿佛不是那块曾属于自己的珍宝。心头一阵酸涩涌上,让她不禁也看向身边的他--这就是天潢贵胄龙子凤孙?谁知这一张张含笑的面具之下究竟活得有几分真实?
之惟此时的注意力倒全被这名贵独特的摆件吸引,他自也看出了这尊玉摆件的价值,便忍不住问那伙计价格,谁知得到的回答却是大出所料。心中惊诧一刻之后随即反应过来,并没多说什么,只是又摇头:"这个好是好,不过还是不太合我心意,咱再看看。"说着就要往别处走。
却听静王轻笑:"真便宜啊,是不是?"说着,他别过头去,仍是盯着那玉鱼,面上笑容却苍白了许多:"韦兄怕是看不上眼这么没价值的东西吧?"
"不......"还没等之惟说完,断云已再忍耐不住,上前一步唤道:"夜宴!"
两个男子同时都转过眸来盯着她看,她却没有察觉,只觉眼前一阵模糊,似是被那温润玉光所迷,涨得几乎要掉下泪来,摇头道:"别这样说,夜宴,这东西你还是......"
静王却打断了她:"我收回去,还是你们买?"盈盈的水光终于泛上那点漆瞳仁,他冷笑着别过头去:"我那里虽没有什么千金难求的密蜡黄、栗子黄,却还有几件干干净净的羊脂白!"
"不是的,夜宴......"断云还要再言,却觉手上一热--之惟的大掌将她的牢牢的握住,握得那样紧,教店里小二也看向他俩,露出暧昧的表情,更教她眼睁睁的看着静王目中的波光渐渐暗成了深渊。那深刻的孤寂,像谁铺开的大网,向与那层层檐牙高啄有关的所有人头顶上笼罩下来。她不知,如果是一个人,要如何应对这一切......
只见静王轻咳了两下,终又重新抬起睫来,深暗的眼却轻柔的笑:"这也没什么,既拿出来了就没有再心疼的道理,拿多拿少都是一份心意,不是吗?"
之惟点点头,一手抚了他肩。
静王望着他,摇了摇头。
之惟知他是要他放心,便道:"愚兄还有事,就先走了。"就拉了断云走出门去。
刚出门几步,袖子就被断云扯住:"王爷......"
他回眸。她虽看见他眼中浮起不快之色,但还是忍不住道:"那个玉摆件是他一直摆在书房里的,他从小就当作宝贝,说是皇上当年赐的。"
虽猜到那摆件是出自静王自家,却也没想到竟有这般珍贵,之惟被她这么一说,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想到各王府捐物本是自己发起,不由态度也软了下来,停步答:"原来如此,难怪你要劝他收回去。可这东西已经拿出来了,便是覆水难收,他自不能再收回。"见她要接言,他更加摇头:"我们替他收回,则更是不妥,你说,我究竟该出怎样的价钱?"
断云也想到方才报价之低,便问:"这东西明明价值贵重,却为何才那般低价?"
之惟轻笑了一声:"东西价格高低并不全在它自己本身,也在于买家心态。"
联想起方才赝品高价真品低卖,她终于有所领悟:"王爷是说:关键还是在买家想出怎样的价钱?买家......"她抬起睫来望他,眸中隐有水色,"是根据卖家来出价的?"
"不错。"之惟点了点头,将她更加拉往自己身边,低叹道,"这些东西哪里在于真正价值,而在于它们的原主人是谁,他们,有多大的价值......所以我前头就告诉过你:好东西未必卖得出好价钱。现在,信了吧?"
位高权重者自然买家如云,即便拿出的是赝品也有人竞相巴结;而两袖清风者则无人问津,明珠蒙尘门庭冷落......透过他的眼,她看见渐渐暗下来的天,渐渐亮起的商家灯火,像一幅图,静静的将那世态炎凉铺展着。
而那看惯世情冷暖的人,早已学会了常常这样冷暖不明的笑:"你说,我那里的东西又能卖多少钱呢?"
她眼眶一热,良久才能重整了笑容来,笑笑看他:"王爷,'莫贪'呀。"
他猛然一震:"你......知道?"
她含泪而笑,疼惜流露出眼梢:"那块墨,其实我在家里就见过,一面是原本就有图案的--一朵昙花,'墨'上的'昙'花,父亲说那是告诫为官者--莫贪。"她看着他:"我知道,你是不会的。"
在说出这句话的那一瞬,灯花像雪花一样化在人眼底,她感到自己被他忽然紧锢,而心底某些被一直压制的东西却在刹那松懈崩塌--是谁的怀抱像火热的熔炉将心百炼成钢?那些刨根问底,上下求索,原来是为了告诉自己:贪恋的不是那外表钱财权势,而是那比别人高洁的灵魂;那所有的委屈、误会、辗转原来都是为了将这信仰磨练得更加坚强。
他将那还穿着男装的女子紧紧拥在怀中,看人来人往,眼神惊讶、鄙夷、嘲讽,任浮华嘈杂流水来去,载浮载沉。身边曲江之水带走几多悲欢几多恨,却又留下多少尘缘多少情?二十九岁的兰王忽然笑得像个孩子,仰起脸来,将怀中人螓首整个埋进自己胸膛,而他的眼中映出了满天的星辰......
华灯初上,这边董氏古董店却早早落下了门板,只因那最后一位客人。
楼上房内,董老板竟自执烛而立,恭敬的站在一旁。房中二人对坐,只听一人言道:"将帐本呈上来。"
董老板忙必恭必敬递上,那人却不看,径直交到了对面人手中:"王爷,请过目。"
那人正是静王,也不推辞,拿过翻看,不多时,这几天来古董店内各项进账便了然于胸,看完了,他将帐簿还给对方,转眸看向董老板:"这几样东西,我要了。"
董老板忙瞥向那帐簿,只见几样没找到下家的物品名后有着浅浅的指甲划痕,便看向手持帐簿的人:"谷主?"
炀谷谷主白连城仔细看了看那几件物器,在脑中一一搜索是谁所捐,果然俱是朝中半大不小官员,又多是中立人物,难怪乏人问津,约莫猜到静王用意,买其物多是收其心,便说道:"这可是笔不小的数目,难得王爷垂青照顾鄙谷下属生意,不妨给王爷打点折扣......"
却被静王冷笑打断:"谷主不必客气,小王花的反正不是自己的钱。"
白连城自不会追问,只是回之一笑:"好。"说着看向董老板,点点头:"就照王爷的意思办。"
董老板依言退下,去清点物品,收拾打包。
静王就问白连城:"准备好了吗?"
白连城眸中寒光一闪,笑笑:"只待王爷一声令下。"
静王把玩着桌上茶盏,淡声道:"做得干净些,最重要是力道适中。"
"王爷请放心,炀谷门下并非见财脑热之人。"
静王笑了起来:"呵呵,可白谷主此番已从这古董生意里发了笔小财。"
"自要谢王爷提携。"
静王挑眉:"不过这捐物的点子可是令外甥所出。"
白连城笑容不变:"所以,我这作舅舅的更得还他些礼不是?"
静王没有回答,他本想笑,但喉咙里突然涌上的不适让他掩住了唇,几乎伏在了桌上。
"王爷,怎么了?"白连城忙抢上前来,见在强忍的对方身体已绷如弯弓。
静王忽然明白了对方为何会约在今天见面,于是转眸:"给我。"
白连城果然掏出枚碧绿色的药丸。
静王接过来,用水送下,半晌,才长长的舒出口气来。染血的袖口被他攥在颤抖的拳内,他却什么也未再说,又坐了片刻,待理顺了呼吸,便起身下楼。
快到门口时,却忽然停住,不知是否因还未完全恢复,他的声音如此干涩,他看向玉器架上,冷冷道:"这个,怎么还在?"
他指的正是那黑白双鱼摆件,白连城自知是他府之物,正要怪下属不会见机及时送还,却忘了自己并未告诉董某那玉主人是谁。可怜那毫不知情董老板回道:"回王爷,这东西已被人定下了,还未取走而已。"
静王咬了下下唇:"什么人买的?"
董老板不敢怠慢,忙找了交易记录奉上。
静王扫了一眼,水色的唇立时褪成了蜡样的白,然后,他慢慢的走到了那玉前面去,端详了片刻,忽然袖子一扫,那倾世绝代的珍宝就变成了一地黑白分明的碎片。
仿佛没有注意到旁人惊诧的神色,他丢下句:"钱,我赔。"便飘然而去。
留下一地玉碎,如那步入黑夜的白影一般触目惊心。
十一月初七便是大将军王妃兰王太妃生辰。依着惯例,十一月刚过,兰王府上下便忙碌起来,尤其是一众莺燕,个个都摩拳擦掌要在太妃寿筵之上献一大礼,以博欢心。
自那天公然提出异议之后,府内诸女与断云的关系便疏远了许多,于是这几日别处都是热热闹闹忙忙碌碌,荷苑却是一片沉寂。
独倚阑干侧,看池中蓼花只余残梗,枯萎的茎杆随着初起北风轻轻摇曳,破碎了如镜水面。风里,女子白衣扬起,纵一身男装,仍发如流泉,衣如蝴蝶。
自街上归来,断云不禁一夜无眠。回来路上,之惟忽被急召入宫,只剩得她一人回府,独享这众多苦辣酸甜。一阵风来,她不由拢住了自己双肩,身上仿佛还存着那人的余温。
看在旁人的眼中,却道--"夫人,还是回屋换件衣裳歇一会儿吧。"紫菀走上前来。
断云摇头,看向陪了自己许久的她:"你去歇会儿吧。"
紫菀望她一眼,又望向远方水天灰茫处,笑了笑:"算啦,都别歇了,等着午睡吧。"
"王爷还没回来?"断云听了这才意识到时辰。
紫菀笑:"放心吧夫人,今晚上是女眷的庆生家宴,王爷是无论如何都会赶回来露一面的。"
正说着,只听大门外头人声响起,居然是芳些将叩得院门咚咚响:"柳姐姐,紫菀姑娘,开门啊。"
紫菀亲去开了门,芳些和藕些一见断云站在水边,便双双朝她走了过去。
"柳姐姐,你这身男装还真是好看!"芳些围着断云绕了好几圈,竟还摆出了登徒子状,拿手里扇子指指点点,"这位公子,此时可有空闲?"
还未等断云回答,扇子便被藕些一把拍下:"快别闹了,说正事吧。"
芳些便收了手,问断云道:"姐姐,今晚筵席,你可准备好了寿礼?"
断云一时迟疑,只听紫菀在旁插言道:"夫人的寿礼早已备好了,不过,保密。"
二些相视一笑,也就没再多问。双双拉了断云过来,芳些看眼藕些,道:"柳姐姐这一身穿得可真好呢,正好帮我们俩练练。"
"练什么?"断云不解。
藕些道:"自然是我们姐妹俩晚上要给太妃献的曲儿啊,我们呀挑了一出最拿手的才子佳人戏,要在她老人家面前露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