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些忙点头接上:"姐姐你可是这里最见多识广的,咱们姐俩就先来让姐姐验看验看,不知姐姐肯不肯赏脸?"
断云被她俩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哪里还敢不答应,正要在阑干旁坐定,却见芳些回眸一笑,已用上了念白:"默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春吓,春,得和你两留连,春去如何遣?咳,恁般天气,好困人也。"不愧是一代名旦,字正腔圆,懒洋洋困倦倦似断非断,"......则俺生小婵娟",便是初冬时也唤得来春色如许春满苑。
也不知是否想起了自家身世,还是人生本就是戏梦一帘,唱到情深处,只见芳些泪光闪闪,迷离水眸流出的何止是戏里"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要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哪处言?",怕早是一腔真情一腔寂寞惹人怨,只见水袖一甩,俏脸侧转,朱唇微启,一句:"淹煎,泼残生除非问天",人已绕至断云身侧,翻袖后右手高指,双目也随着凝视高空,一双流光溢彩的眸子随着紧紧盯着断云,看得人心头一阵发紧。
不知是被这凄清唱腔还是被这雾敛眼神迷惑,断云不自觉的站起身来,只见那芳些忽一旋身,鹅黄罗裙划一圆弧,漾出溶溶光华,似近似远,真好似那晚的月色,似醉非醉,映在水中,映在酒中,更映在照出那男子的寂寞的自己的眼底......断云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这
一伸,许是入戏太深,芳些也反过来握住了她的手,水袖轻舞,柔柔的抚过她的脸、她拢得高高的书生式样的发髻......
却听一声惊呼--"太妃?!"竟是发自一向从容的紫菀,只见她急匆匆的向门口跑去,慌忙跪下。
站在门外的正是沈妃陪伴下的兰王太妃,大门的绿漆映着她白玉雕琢的面颊,让她凝静的表情看来也透着暗青,她的眸子紧紧的盯在院内扮戏的诸人身上,最后像利剑一般钉在了断云身上。
紫菀偷眼望去,只见太妃深如黑漆的瞳仁里烙着一道白影,忽然想到了种种有关前尘的传言,立时打了个激灵。
一池静水荷一茎,万丈天光一抹云,纵流光飞转,纵红颜枯骨,有什么也仍千百年千万年的记忆犹新--
用半生光阴塑就的如玉面具终于在瞬间崩溃,在回忆浮出水面的那一刹那,众人看见端方秀雅的兰王太妃在进府的第二十五个年头第一次掩面......而泣。
"母妃,母妃......"唬得向来文静的沈妃也跟着着了慌,急忙招呼了众丫鬟侍女将她扶回居所。
而这头断云等似还未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缓过神来,都愣愣的僵在了当场。
半晌,终于紫菀站起身来,慢慢向二些走来。
见了她的森寒面色,二些都不自觉的向后退了一步,只见紫菀一直走到藕些面前,忽然扬手给了她一巴掌:"滚!"
清脆的一掌打得所有人都醒过神来,二女哪还敢再作停留,都啜泣着奔出门去。
紫菀挺直了身体,回过头来看断云,一字字道:"她们这是故意的。"
断云没有说不信,只是将目光投向了被北风吹皱的池塘水。
"这两个小蹄子定是拉拢不成就彻底投了另一边了,她们原先都以为夫人会因反对捐宝的事而失人心,却没料王爷反对您更加珍视。昨儿您和王爷单独出去的事,各苑子里早就传遍了,惹得这帮女人都急红了眼,竟能想出这样的毒计来陷害!"紫菀快人快语,咬着银牙道,"府里谁不知道太妃是最厌恶这般不男不女纠缠不清的,这两个戏子今天摆明了就是故意来演戏给太妃看!哼,太妃居然会来得这样巧,只怕她们身后更还有别人!"
断云没有说不对,只是又一次拢住了自己双肩。
北风渐紧,拂动飘飞的衣摆,良久,断云忽然转过了头来,问:"我真的像他吗?"
当然知道她指的是谁,紫菀噤了声。
沉默中,却见断云又一次看向水面,看见风动的碧波中摇曳的白影,忽然轻柔的笑了:"像与不像,又如何呢?"
第二天正是十一月初七,兰王府还是照样张灯结彩起来,虽然那摆在梅苑的寿筵,无人入席--太妃自那天失态之后便闭门不出,更不要说参加宴席。
于是,静恩堂前,之惟亲去敲门:"母妃。"
回应他的是一如几日前的沉默,并无意外。他便还是像以前那样继续说自己的:"母妃,儿子知道您心里不痛快,但有什么事不能拿出来和儿子说的?今儿是您寿辰,梅苑里头寿筵已经备好了,全府上下都在等着给您拜寿呢。母妃,请您开门,让儿子进来面禀吧。"
屋内还是没有动静,半晌,才听到里头丫鬟恭敬答应:"王爷,太妃请您回。"
之惟终于后退了一步,却不是离去,而是一掀袍角,跪在了冰凉的砖石上。
"母妃,那您就这样听我说吧:儿子这次来,一是请您参加寿筵,二是有个决定要向您禀报。"他抬起头来,注视着面前紧闭的木门,"儿子想立正妃了,奏表明天就上--"他一字字的将那名字公之于众:"柳氏断云。"
他听见里头隐约的脚步声。但他没有动,跪在原地,淡淡露出微笑来:"母妃,儿子知道这次又任性了,又惹您伤心,所以不用您说,我就先自己罚自己跪了,直到您让我起来。"
门内的脚步声清晰了一些。
兰王长跪,自顾自的笑着:"我知道即使跪再久也无法让您完全消气,您许会让我起来的,那也不是您原谅,而是您善良不忍,您心疼儿子。"听见里面迟疑的步履声,他的眼中闪烁的渐渐不再只是笑花,"母妃,您还记得吗?十九年前,我也是这样跪着,一直跪在那小院子当中,即使您在屋里看不见我,即使您心里还是有恨,可最后您还是让我起来了,而且,您还让我留在了那里。那一夜,是儿子记忆里最长又最短的一夜,一夜就好像过了一生。母妃,不管您感受如何,我都不想骗您,我承认:我忘不了,忘不了那一夜,忘不了那个人。"
他已能听见门内人的呼吸之声。
"母妃,既然都忘不了,那就把那些回忆放在原地吧,刻意扭曲或刻意遗忘,其实哪一种不是自欺欺人?这么多年了,儿子相信生活总还是要继续的,所以我不会一辈子都挣扎在回忆里,我只会把他放在该放的地方。所以--"他缓缓叩首下去,"母妃,请相信我的决定,请您成全。"
木门霍然打开,他却仍没有抬首,仍是那般恭敬却坚定:"母妃,不论您答不答应,儿子都不会改变对您的尊敬,因为有句话我也是从十九年前就一直放在心底了,而且会牢记一辈子--他说过我这一生可能不止他这一位先生,却只有您这一位母亲。"
......
在月儿已升至中天的时候,兰王太妃终于在兰王的陪伴下出现在了寿筵之上。
说来也巧,这月十日便是靖平帝圣寿节,刚给母亲拜了寿的之惟便又要进宫参加另一场寿筵。靖平帝生性冷峻,不喜铺张,往年圣寿节也就是众皇子和少数亲信臣子聚拢来拜个寿,摆个宴也就罢了,今年却有不同,九日一早恩旨便降,令所有在京皇子、亲贵重臣皆于十日晚进宫贺寿,更许诸皇子携王妃及嫡长子一同赴宴。
十日晚,月儿初升,御花园里已是热闹非凡。宴席就摆在露天,四周放置了罩了纱罩的落地灯盏,檐下乃至树下都挂了红纱宫灯,将偌大御苑照得亮如白昼一般。虽近冬日,苑内却仍多耐寒奇花、常青树木,宫娥仍是身着各色绫罗,翩然流转于各桌之间,如穿花彩蝶,将玉液琼浆递传。
因准家眷同来,宴席便也作了家宴的形式,各府各家都聚拢在一块,来了一家的便坐在一桌,妻子未能来的便几个人凑坐,也是兄友弟恭其乐融融。静王之忻是诸皇子中唯一还未成婚的,这日又来得偏早,便被提早来安排宴席的太子夫妇叫到了一桌。
还未开宴,忽然太子笑眯眯的在桌子下面拍了拍他,双目却视前方,道:"来了。"
静王随之看去,光影流动处,一对人影从花影深处缓步走来:配成双的礼服,勾勒繁复,宽袍大袖曳地,飘带裙裾轻拂,风起时,传来泠泠玉石清音,恍自那男子腰间的玉佩又像是那女子头上的凤钗,风仪华贵已淡去了容色,众人眼中都只映出凌波步履环佩珊珊。
有一瞬间,他垂下了睫,因为眼眶忽然一酸,儿时的记忆像是哪个顽童没能抓紧的皮球,一下子滚到面前--"夜宴哥哥","夜宴"......然而还未及看清,便又在不及伸手时,霍地滚得更远。手心里这才感觉到一下子空旷起来。
一只手却在此时放到了他的掌心上,带着压力,以及微微的......暖,他听见太子似不经意的在他耳边道:"呵,摆什么寿筵?!就是老爷子想看新媳妇。"
他将视线从那一双人儿身上挪开,看见身边一桌一桌成双成对,看见各家团圆孩童欢笑,更看见远远的别人簇拥下那个被称为父皇的人慢慢走来,却从不曾看向自己这头一眼......
终于,目光还是不得不交汇到那一对新人身上,相信不止他的,更有全场各怀心事的打量,只见皇帝从九重帝座上走下来,端详着兰王夫妇。太过明亮的灯光照得帝王面容雪白近乎模糊。
凝望片刻,静王忽然轻轻的笑了,对身边轻道:"待会儿你也许会后悔呢,大哥。"
太子哼了一声,面上却仍笑着:"什么?"
静王摇了摇头,并不回答。
太子碍于场合没有追问,只是放在下面的手抓得更紧。
没有人能看得清靖平帝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的动作,只见与兰王夫妇略交谈了两句后便回了玉座,宣布宴席正式开始。
之惟便也携了断云入座,刚一坐下,就听到她长长的一声呼气,他不由笑了:"怎么?怕?"
断云这才松了攥在袖里许久的手,轻声道:"能不怕吗?第一次面圣。"
之惟便将她手握了来,道:"有什么可怕的?圣上生得又不吓人,不是吗?"
她抬睫相看,声音微细近乎耳语,听在他耳内却是那般清晰:"你长得很像他。"
不辨悲喜的神色在之惟眸底一闪而逝,他转过了脸去,目光滑过四周:有不及收回的嫉妒,有刚刚更改的客气,也有宁王之悦向他遥遥举杯,信王之恺相视而笑,更有对面的静王始终不将目光转向这面,而他身边的太子倒是常常看过来,眯眼的笑和他身后桌上廉王之慎冷冷的瞪一样令人内心生寒。他当然知道这里头的原因:宁王领兵的事因由自己的推荐如今已是八九不离十,这自然是会招来同样觊觎兵权的廉王等人不满。自然,所有的人除了目光外,也都不会再在表面上露出什么来。
也不知酒过了几旬,忽见对面太子站起身来,匆匆离了座,众人也就都有意无意的随着看去,只见兵部侍郎胡颙正与他附耳交谈,两人面色都是不善。于是,寿筵也就在无意识中渐渐静了下来。
只听靖平帝在高处问道:"怎么了?"
偌大的御苑一下子变得死静,太子赶忙走到正对玉座的甬道当中,跪下:"禀父皇,山西巡抚八百里加急奏报:运往前线的粮饷被劫,负责押运的朔方副将冯纶不幸身中六矢,以身殉职。"
"说清楚些。"只听帝王冷冷道。
"是,父皇。押运队伍行至山区之时,突遇匪徒,官兵虽奋力抵抗,奈何匪徒人数众多,非但占了地利,且又似通奇门遁甲之异术,终于......寡不敌众,除冯纶外,另有五十一人战死,四十......"
还未说完便被靖平帝打断,听见玉座上衣袖霍然振响之声:"粮草呢?全丢了?"
太子沉重的点头:"是的,父皇。"
"哗"的一声,什么东西从御案上飞了下来,一路滚到趴伏的皇储眼前。原是一只金樽,想是皇帝盛怒之下扫下来的,太子瞥了眼,悄悄伸出两指去,将之弹开了一些,口中还是那般沉痛的语调:"父皇请息怒,都是儿臣等办事不利,请父皇降罪。"
他这么一说,余人也都不敢再坐着,纷纷离了座,拜伏下去。
上面靖平帝良久的沉默,所有人便只能弓着腰趴等着。
只能听见风吹过树叶沙沙的轻响,太静了,静得仿佛能听见身边人极力压制的悲伤,那隐忍的哀恸正化成了战栗在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骼上啃嗜着。断云真想转过脸去看他埋在阴影里的脸,真想转过身去抚他微微起伏的肩,然而,这一切都是不被允许的,在天家的规矩下,她只能屏住了呼吸,一下下的数着他的呼吸,听着它们越发的粗重和急促,心如刀割。
终于,听见靖平帝道:"都起来吧,不关你们的事。"
所有人都在暗地里舒了口气,太子便直起身体,强笑道:"父皇,今天是您圣寿,不该拿这种事情扫了您兴致。请父皇宽心,这事就交给儿臣去处理吧。"
靖平帝未置可否,似乎是已同意。
却在这时,人群里有人嚷嚷起来:"有兵无粮的,教大军怎么出发?"正是宁王。
太子嘴角肌肉微微抽搐,面上却还是笑的,转眸道:"这个就不劳三弟担心了,本宫自会尽快着手筹集的。"
"那大哥能不能给个时限?"宁王冷笑,"您是从不带兵不知道当兵的苦,前方几万将士如今可都'嗷嗷待哺'呢。"
太子睨他:"前线之远,似乎也非三弟操心的范围。"
"怎么不要我操心?"宁王差点就蹦出自己是带兵之人来,还好及时被信王瞪了回去。
太子却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继续凉凉笑道:"三弟忠君爱国是好样的,不过这事还是交给为兄来处理吧。"
知道再争无益,宁王冷哼了一声也就不再继续作出头鸟,太子便转眸看向高高在上的帝座,见皇父并不发话,就让大家坐下,继续宴席。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宴席竟又很快恢复了先前的喧闹。粮饷的丢失、将士的死伤仿佛都只是这场夜宴上寻常的一撮调料,众人在私下各品各自,却都默契的忘了里头血腥的味道。
只有她,看见身边的他,喉结不断的上下滚动,指甲掐进了新伤旧痕的掌心。但她却没有阻止,她只是用自己的柔荑将那手和那血一起拥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