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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还顾望旧乡 (8)

李骥松了手,也松了口气,躬身回答:"王爷请恕微臣失礼,方才见您脸色不好,我们唤您,您又不应,臣便斗胆上来请了个脉,现在脉象已然平复,无甚大碍,但还请王爷保重身体,切勿太过操劳。"

"我无妨。"之惟点头一笑,面色却未比方才好上多少。

李骥便忙又禀道:"请王爷放心,此刻救治所内已然恢复了秩序。只几个太医院的医官仍有些物议,王妃并未理睬,自去照顾何医官了,那几个人不便在病床前吵闹,也就退却了。"

听到局势已定,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林云起老成持重,仍是建议道:"王爷,还是再加派两队羽林前去警卫吧。"

之惟点了点头。墨生便忙领命前往。

兰王的脸色这才有所缓和,却见墨生又折了回来,轻声禀道:"陈太医等几个医官求见。"

显然是来者不善,兰王反倒慢慢的坐了下来。少年一直瞪着他,见他面上神情一时数变,这一次竟露出一抹浅淡微笑,细看来,竟是温柔之色!眸中清明,已恢复了往常雍容,但又让人觉得哪里不对......正想着,却被那春风笑容轻易蛊惑--只听之惟说了一句:"是不是想不通你云姨为何不早些将治好病患之事公布?"少年便急忙朝前一步,竖了耳朵。

不得不承认:兰王之惟眉目如画,尤其是这般眸淡声温的看着人眼睛说话。少年只觉冥冥中似有一股力量牵引,不能不随他走入故事之中。只听之惟言道:"古时有名医名扁鹊,兄弟三人,皆长于医道。于是人便问他:三人谁医术最高?扁鹊答曰:长兄最好,中兄次之,我最差。人不解:那为何是你最出名?扁鹊乃答:因长兄治病于病发之前,一般人无法看出他是铲除病因,只道他是锦上添花,所以他的名气自然传不开;中兄则治病于疾病初发,所以人们觉得他只能治些小毛小病;而我治病则在疾病发作之后,人们都能看得到我'起死回生',所以我自然会最出名,然而,眼力却最差,医术自也最不济。"

少年刚若有所悟,便见兰王举眸,玉眸流光,淡淡一扫,对着堂下笑笑:"小王适才班门弄斧,不知诸位行家觉这故事说得对不对?"

清执转身,见陈老太医等不知何时已立于堂内,听闻此言,自然都只能垂首颂道"王爷英明",心中忽然无端生恼:原来这故事实并不是只说与他一人听。

只听之惟又道:"小王虽不通岐黄,但依古人之情推今日之事,窃以为:不论医好的是重症还是轻症,诸位大夫皆是本城救星、本王恩人。小王定会不日上奏朝廷颁布嘉奖。望诸位能再接再励,通力合作,早日控制疫情,此乃社稷之福,朝廷之福。"息事宁人之意,比方才更加挑明。

却还有执迷不悟者仍上前言道:"谢王爷体恤,但微臣等身为医者,便要对性命负责,不敢有丝毫差池。臣等对王妃所报医好三十二人之数仍存疑虑:王妃或其他医官可有凭据能证明,这三十二人的确是个个身染疫症?如何能证明谁是所谓疾病未发,而谁是压根就不会发病?"

这让清执忽想到了小鸽子,心中不由一紧。

兰王眸子很定,声音很沉:"本王不认为有证明的必要。"

"王爷......"带头的医官顿了一下,但后面几人都上前了一步,不容他后退,他脸一红,只得继续言道,"如连病患真伪都不能鉴定,万一传将出去,岂不要人心大乱?"身后几个医官此刻也不再沉默,纷纷进言。

一旁清执听不懂他们的堂皇理由,只听明白了一点--那陈老太医最后建议道:要集合两营医士,再次检查所中病患,以再行确诊。此言一出,应者如云。听到这里,少年再站不住,趁众人争论之际,悄悄溜出了厅堂。一出门,正撞见刚才打他的侍卫捧着身干净衣物在外候传,双方一打照面,还没来及说话,便见那少年抢了衣裳往身上一批披,不顾背上伤口正往外渗血,一溜烟的飞奔而去。

赶到城外,已是暮色四合。斜阳天外,尘沙昏黄,茫茫的一片帐篷掩映在残阳衰草之内,昏昏然,已看不出原本白色,只几缕轻烟袅袅升起--病营中的人间烟火,多半是药香混就,在人看来,更似续命星火。

背上的伤痛让一路飞奔的清执终于停下了脚步,这还是他第一次以这样的角度来端详这已住了好些天的救治所:寒风四起,风烟迷蒙,山坳内栅栏、帐篷时隐时现,各自画地为牢。辕门前来往的人马如散落在棋盘内的几路残棋,早已断续难连。他知道,每日都有新的病患被收入营内,却鲜有人走出,许多人最终的归宿便是营后那一道直延上天的一道青烟;却不知,不同的人所信奉的不同的神明,是不是都能守候在那烟云尽头的天空当中--如果他们相见了,会不会也像人间的信奉者这样彼此不待见?少年自然想不通,所以,也不要比他更年幼的小鸽子看着。

不禁想到孩子依赖的眼神,少年不再耽搁,忍痛又加快了步伐。终于到了救治所内,只见帐篷之间已照例腾起了青烟,熟悉的药香还如昨日,但他却不肯相信这如旧的平静,急忙奔入小鸽子的帐篷内,不由分说,便将孩子拖了出来。

口里承诺要带他回家,心中却全没底气,结果是转来转去也没能溜出又增了两队羽林警卫的救治所,清执只得拉了小鸽子在间帐篷后面藏定了,待天黑再找机会。天幕终于在期盼中渐渐染成了浓黑,少年准备等夜深了再行动,但架不住孩子不时叫饿,只得潜出去趁某个帐篷内病人熟睡之际,偷了桌上两个吃剩的馒头。大半让小鸽子狼吞虎咽的吃了,他自己把剩下的胡乱吞了,也感觉不到什么饱饿。

天又黑了一些,塞外的夜风挟着飞沙,渐渐淹没了四周灯火,一阵风起时,他忙拉着小鸽子就往外走,刚接近门口,却见门内外灯火通明,浩浩荡荡数列人马开进门来,满载犒劳物事,更有赞誉颂扬。

他猝不及防被裹挟进一片欢庆的声浪,胡汉几种语言说得那样大声,什么"王妃医术高明""陈太医妙手回春""华佗再世""不日便能消灭瘟疫"等等,种种夸赞之辞随着夜风张扬至不大救治所的每一个角落。救治所里先前弥漫的隐隐火药味就这样被喜庆引爆,欢庆的爆竹噼啪里,再没政治经验的人也能嗅了出来:此刻,这里的局势是真的稳住了。

不用想都知道这是谁大张旗鼓来为她解围,然而心里泛起的却并非纯然的高兴,那抹温柔身影不知为何总被下午那眉眼遮挡,他越不愿回想,却越不能忘。后来,那人问他那时到底在别扭什么,长成了青年的少年想了想,才终于能回答:"我就是总想不明白:明明是那么一双水一样的眼,却为何总做一些油一般的事呢?"人听了,不由大笑:"你还真是个老实孩子啊!"清执一直知道自己是个不会掩饰内心的人,所以常被人说"正直"或"老实",然而每次听到那人这样说,却总会有些微微的恼。这个问题,他后来想了大半辈子,也没想清楚是为什么。

憧憧人影里,少年的他急切的想寻觅到那一抹能令他心安的倩影,却总不得,心里分不清是失落还是别的什么:她才不是那样大肆炫耀的人呢。正想着,忽听有人大声叫他:"清执!"

他一惊,想逃,却见叫他的李骥已然奔了过来,一把拉住他:"你这孩子,跑到哪里去了?王爷那里都快急死了!"他被他扯得背上一痛,并不在意他说了什么。

李骥见少年不以为然,也来不及细说,忙又道:"王妃也找了你一下午了,两头都为你担心。还有,可怜何大人都病成那样了,还直对王妃说找你要紧,别管他!你这孩子--哎,怎么还拉着小鸽子?要干吗去?"

少年终于动容,反拉住医官:"李医官,何医官怎么样了?"

李骥叹了口气,摇摇头:"王妃正亲守着他呢。"

"在哪里?"

"就在那边。"他抬头寻了个方向指了指,再一转眼,少年已拉着孩子一溜烟的跑了。

一掀开帐门,一声"医官"便卡在了喉咙里,或许是灯光太暗,天天见的容颜,忽就不能认清,清执在门口愣了半晌,还是断云走过来,对他做了个要他们小声的动作,将他拉进了帐来。

"云姨......"他嗫喏着,望眼病床上的人,又望眼她,忽然就红了眼眶。

蒙着面纱的脸上只露着一双秋水般的眼,此刻,不知是否是灯光的缘故,那眼窝显得格外深,眸子也格外黑,断云默默的给他和小鸽子拉好面纱,示意他们在一旁坐下。

少年对小鸽子道"睡吧",等孩子伏在一边闭上了眼睛,才抬头用汉语轻轻的问道:"何医官......他......"

病床上年轻的医官陷在昏迷里,眼窝深陷,面白如纸,如当初的小鸽子,断云望着少年越来越红的眼眶,勉强给了个安慰的眼神:"大夫也是会生病的,病了的样子也和大伙差不多。"

他明白,可还是忍不住回想起几天前,就在前天,那人还一边煎药一边和他说笑,肤色是微黑的,他说是经常上山采药的缘故,自己还不信来着,说他堂堂五品太医还会亲自去采药?怎么现在,现在就白成这样了呢?少年终于能完全明白医官病倒的可怕,因为心里有根柱子在悄悄的动摇了。胡主保佑!他在心里默默的念了一声,为他人,也为自己。

"云姨,我......我能帮什么忙吗?"旁边孩子已然睡熟了,他站起身来。

"帮我拿着吧。"断云将个小油罐放在他手上,自己则用磁匙舀了一勺,在何医官胸前、肋胁用力刮下去,青白的皮肤上透出一条条红紫来。

"这是......?"

"刮痧。"断云回答,"宣通经络,驱邪外出,能减轻些症状。"

他所知有限,之前只见过用药石针灸,便问:"不用药和针吗?"

"都已用过了。"她答得很轻,并不抬头。

少年一个字也再问不出。

夜越来越深,油尽的灯越来越暗,他不知自己就这样捧了个油罐站了多久,就那样痴痴的看着,看着她用尽了各种他从未见过的方法,看着隆冬里汗水顺着她额角不断的流下来,灯光映照,落似走珠,如诉如泣......

"清执,帮我拿些药酒来,快!"忽听她说。

他惊跳起来,冲出帐外,夜风一个激灵,远远的,有篝火的亮光,有喧哗的笑语,迷乱了他的视线。他使劲摇了摇头,才定睛找到不远处一簇小小火光,飞扑过去,是个不认识的医官,忙问:"哪里有药酒?"

"药酒?药酒有很多种的,你要什么配的?是干吗用?内用还是外敷?"热络之外仍自孤身熬药的医官自是个认真的人,一脸疑惑的反问了他一串。

"不知道,我不懂!"他又急又慌,"是云姨让我去拿的!"

"云姨......?"医官终于反应了过来,"你是说王妃?"

"是啊!何医官那边!"

医官站起身来,面上掠过抹他不能解读的情绪,随即便拉了他,道:"跟我来,我带你去取。"

不知是不是因那医官实在是较真,一瓶药酒找了半天,等清执心急火燎的奔回帐里,见地上已经满是药酒--淌满。

断云的衣袖、裙子都已半湿,面纱也不知落到哪里去了,两只手都被药酒浸得通红,床沿都像被浸在酒缸里......他的视线,不敢再往床里看。

还没省过来,少年连同旁边睡眼惺忪的孩子就被人一把推了出去,他听见里面那医官的声音:"王妃,您停手吧。何大人他已经去了。"

"他刚还说痛......"

"王妃......没用的......您停手吧......"

"他说痛啊......我再揉两下......"

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王妃!求您啦......何大人真的已经去了啊,他......不会再......痛了......"

帐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哥哥,你怎么哭了?"

少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然泪流满面。他将孩子抱了起来,把头埋在那小小颈窝里。小鸽子乖乖的让他靠着,不明世事的纯稚眼瞳四下里张着,看见不远处仍未熄灭的篝火、系着红绸的酒坛、鞭炮炸过后的一地碎屑,火上煮的汩汩作响的药罐子,火堆旁打盹、口水就快流下来的老医官......

还有天边,一弯从不曾更改的皎白的月......

半夜醒来时,枕畔是空的,她下意识又摸,真的只有光滑的丝绸。慌忙睁眼,瞳里映出他修长的手,将她的小手整个覆住,寒夜里,他轻笑的声音如一道春风:"瞎摸什么呢?那是我袖子。"顿了顿,方哑声道,"人不是在这儿呢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