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含笑望她,眸心却是那一道分明的伤口:"我若真能'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便将你打包送回京城去,把你锁在屋里,再不许你踏入这是非之地一步。"说完又摇头,"不,京城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江南吧,找个没人认识的山清水秀之地,雇它一叶扁舟,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她的泪一滴滴的随声落下。
他伸手接住,"断云......",站起身来,他抚上她脸颊,"不知道你当初想象过没有:长大后会过怎样的日子,会有怎么样的一个人伴随你左右?"
她抬起眼来,当年种种幻想,忽都全不能想起,只能看见他温柔的眼神于彼岸永远凝定守候。
"我原以为我没想过呢。"他眼波流转,莹亮如手中水光,"可看到你的时候,我知道那都是骗自己的,因为我从你眼里看到了:我的那些想求又不敢求、求不得。"
她想起王府荷塘边,斜阳下,他看向残荷的那些眼神。
"我没你想得那么为难,那么辛苦,真的,你已经很能干,为我分担了很多,要是没有你,我还真未必能这么快控制住局势呢。"之惟轻轻拭****面上的****,"其实,咱们现在又何尝不是在山水间呢?你看这里也有山,也有水,还有无尽的瀚海,浩浩的长风......一样也是远离了那些伤痛之地的,一样的自由。何必强求是要在江南还是江北呢?在这塞上,咱们也尽可以尽咱们所能的,手挽手把莲盏都点亮。"
说着说着,他的眼便亮了起来,她随他视线望去,原来是窗外飞絮莹白。
之惟扬眉,"没有春花,咱们就将就着看雪花罢。"说着,牵起她手,走到门边,另一手掀开门帘,扑面的寒风让人一激灵,手里的纤指也是一抖,他不由回眸,她正抬眼瞧他,见他看来便是一笑,素淡容颜映在雪光之中,分外清透。
"王爷--"她的声音如那笑容,清晰透彻,"说了这么些,让我说一句,好不好?"
他低眉一笑,点点头:"说。"
断云望着飞雪靡靡,夜色苍茫,提了一口气:"王爷,我必须得告诉你,疫情比想象中的还要严重,我真的没有绝对的把握。"
"我知道。"他点头,并不回避,反道,"你以为我就有十足把握退敌?"
话虽这样说,却感到握着她手的手紧了紧,她转眸,之惟看了她一眼,又望向了远方阴郁的长空,半晌,方才听他一字字道:"可我相信:俯仰天地,问心无愧。"
在灵水的日子,开头是觉得特别慢,因眼看着疫病肆虐吞噬生命,一分一刻都是煎熬。后来又觉得过得格外快,恨不得一天能生出二十个时辰,让人能够把事情一件件的落实做好。布政使里自上而下的诸人这几日来,个个都觉得时间总是不够用,说每人都忙得脚不沾地也不为过。
布政司衙门的大堂便暂作了控疾抗敌的临时指挥所,堂内布置也未大更改,只在四周加了几张桌子作为一众胡汉文员的书记台。案牍之后,两个幕僚间或抬起头来看见上首也正埋首于公务的兰王:虽天又转凉,一头长发却仍是一丝不苟的全部束起,以一顶玉冠压着,裸露在外头的颈项便总让人替他觉凉,又加上不知是冬天衣裳臃肿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只见锦袍之上,那脸庞轮廓越发清晰,沉思中偶一挑眉,熟悉的淡倦褪了三分,不知何时更添了几分清峭。看着看着,林云起不由摸了摸下巴,抬眸,见旁边墨生也是眼波一动,不禁暗自一笑:这份光景究竟是似了谁啊?
只见墨景纯目光不自觉的转来:"林兄......"
他悠悠然反问:"怎么?"仿佛毫不知情。
墨生清澄的眸子里沉淀的并不是纯然的欢喜,顿了顿,转而言道:"林兄看如今局势如何?"
林云起的目光慢慢的从兰王身上收了回来,笑容掩不住几许故作轻松的意味:"有事忙总比没事做的强。"
这是句实话,但有一半却是落在虚处那一桩,二人心思兜转到一处,偏又有各自掂量,便默契的不再在这上头盘桓,说到眼前的实事上,一个点头道:"城外那头似乎是有几分起色了,陈太医他们那副方子不知拟定了没有,若是真像他们所报的如此奏效,也就阿弥陀佛了。"
"嘿嘿,墨兄一介儒生什么时候也学会念佛了?临时抱佛脚,当真有用?"林云起轻哂,随后又摇头,"不过,要是王妃那头也能有了好消息呀,我也不怕陪你念上个一千遍。"
底下意思,局内人自都心里有数:虽说治病救人为先,能治好病人是最要紧,可一面捷报频传,一面总是默默无闻,实在是令人生虑,往浅里说,是让人对兰王妃不信任,深里说则是对兰王的不信任,更甚者,可能会演变成整个城池对汉廷的怀疑。胡人蛮勇,不好应对,汉人多疑,则更添变数。牵一发而动全身,万一要是爆出这么一两点火星......坐于火药桶上的兰王光靠权势、杀伐来立威,显然远远不够。
二人想到此,都是暗暗一喟,"要不......我去找王妃说说?"墨景纯征询道。林云起沉吟,还未想定,便见有人闯进厅堂来,一看清那身影,诸人都不免一惊--
"清执?"
少年气喘如牛,额角青筋突突在跳,神色煞是难看,举眸盯着当中上位之人半晌,稳定了气息,方才说出话来:"请王爷屏退左右。"
任他闯入枢要已是人看了兰王妃的面子,居然还这样大言不惭的指挥起人来!四下目光不由都聚拢过来。两个幕僚对望一眼,只差一声长叹:这个不懂事的傻孩子,不知又要给惹出什么麻烦,难道还嫌王爷偏私重情的名声不够响亮?
敞亮的议事厅忽然就变小了似的,兰王的每一个动作都清清楚楚的落在四周每一双颜色不同的眼里,只见他抬眸看了少年一眼,并未放下手里卷宗,淡声道:"衣服换过了没有?"
少年一愣,脸腾地一红,气息又乱:"我有急事!"
之惟眉毛都不动一下:"规矩是铁打的:入内城必须更衣。你到底换过没有?"
少年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兰王了然,勾勾指头,召来两个蒙了面纱的兵士:"把他身上衣服烧了,先打二十棍,再给他找身干净的换上。"
"你......你......"清执不敢相信的瞪大了眼睛,也不知是惊讶还是气愤,"你"了半天才恶狠狠的憋出一句,"你草菅人命!"
这成语用在此处似乎不那么恰当,厅上众人都不由好笑,却见兰王面上殊无笑意,他竟终于放下了手中卷宗,冷然扫视四下,道:"诸位,这莽撞小子未换衣裳便入厅堂,按着规矩,这厅堂须得立刻清扫消毒,也请各位各自熏衣清理,片刻之后,我们再继续。"说罢,便带头起身离去。
众人只得先散了。
墨林二人自然会意,跟了之惟就往后堂走,途中正撞见少年被剥得赤条条的按在过道旁的泥地上,虽知这仅是杀鸡给猴看,用刑人手下会极有数,可眼见棍棒落在那尚还稚嫩的肌肤上,狰狞立绽,还是心里发怵。那少年却是倔强的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见他们走过,更是抬了眼皮死盯着之惟,眸心似火,像头摁不住的小兽。
之惟唇角不禁勾起一条极浅的弧线,脚下不停,径直而去,嘴里却是轻声道:"景纯,把他提过来吧。"
少挨了好几棍的少年显然并无感激之意,瞪着之惟的琥珀眼瞳隐隐似冒出绿光,教墨景纯都不自觉的把这孩子给摁紧了,生怕一不留神,他会真跳出去咬人,一面又不禁觉得好笑。看着这一大一小的劲头,侍立一旁的林云起也不禁莞尔,可待一回眸望见座上之惟神情,二人身上却都是一凛。
方才的温暖笑意仿佛海市蜃楼,此刻兰王眸中已是一片沧溟幽深,问那少年:"你刚才说我草菅人命是什么意思?"
不过是汉语不灵光的孩子口不择言的气话,之惟却为何竟如此上心?两个幕僚稍加思索,立时就都灵台一明:这孩子一直跟在王妃身边......会不会是那头出事了?!
方挨了打的清执又痛又恨,真恨不得与这"残暴"王爷同归于尽,但见那深眸肃杀却难掩关切,不由想起那温柔素影,哼了一声,还是说了出来,心里竟有一瞬快意:"何医官是你的人吧?他病了。"
轻轻一句,却如重锤敲在每个人心鼓之上:他说乃是日日陪着他,更是陪在断云身边的何生!
少年见那王爷微微一怔,随即清眸一寒,如剑锋指来:"是瘟疫?"
人都屏了呼吸,见少年点了点头。
兰王却还不肯罢休:"谁说的?"
清执笔直的望着他:"云姨。"
话音刚落,便见林云起已然倒身下跪,垂首道:"是林某思虑不周,林某这就前去救治所协助王妃!"
墨生也忙接上:"王爷,景纯这就带着羽林过去,以策万全。"
众人纷纷行动,来报信的清执反倒愣在当场。他猜到何医官是兰王特意安排在断云身边的心腹,他这一病,必定比别人染病更让救治所内人心惶惶。流言无脚,却传得比什么都快,很快,全救治所的人都会更加不相信断云的医术,甚至会怀疑她实施的隔离消毒之策。他赶来报信,确是为了提醒人早作准备,内心里更多则是存了份挖苦之念:笑人想安个坐探,反更添了麻烦。却想不通为何大家闻言都如临大敌一般,不禁转眸看向之惟--眸光一跳,少年竟跟着旁边二人一道也脱口而出一声:"王......"
之惟此刻却并未察觉身边人的异样,只知脑里飞速旋转:不用问她现在何处,处境如何,更不用问她会做出怎样举动......越想,理智也越模糊--那晚上说的什么"普渡众生"?!现在只想统统收回......只觉身体里好像已经有什么嘶吼着狂奔出去了,穿过那一重重的府门、木栏、帘帐--
她自然就在那里,病床之前,银针晶亮,她的腕很沉,手很稳,只是,看不清颜面。
一时恍惚,他努力的稳定着呼吸,睁大了双眼:她的动作越来越清晰,熟悉了的那股沉稳,医者自有的镇定自持,不同于常日里的清疏缱绻,是他最心动的模样,可心头却涌上更多的似乎竟是疼痛--他竟依旧,看不清她容颜!
身边的人大概也已看出了他的不对劲,他隐约听见,却无心作答。那些声音便更急促了,一声声的似远似近--"王爷?王爷?王爷?!"
他根本没发觉:自己已然站了起来。
四周都暗了,只剩得眼前那一束光,他竭力攥着,追寻那身影、那容颜。渐渐的,丝丝缕缕的麻痛像是重重枝蔓,勒得他喉头一阵紧缩,似中毒那日的隐隐腥甜......
残存的理智还在做最后的努力,拼命要将他拉回现实世界,可脑海里过往片段还是有如潮水般涌上来--所有的想留不能留、相忘不能忘都在扯他入那无边苦海--十多年来,那一次又一次失去的痛,原来从未被真正释怀过,到如今一齐迸开,锐角刺痛着他提醒着他:他的手并没有想象中的有力,他内心深处永远都不能摆脱那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少年......
唯有面前那一束白光,他如溺水人握稻草,死不肯放,一瞬不瞬盯着,看见是她,是她素衣白裙,纤纤玉手正拨弄银吊子下燃的一小篷火光。那一点橘色的温暖,如此真切,让他仿佛回到那天,生死边缘的自己被这一份暖流带回人间--
是不是,这塞外之地也只是他的幻觉,今日以前发生的种种都只是自己臆想?他们还只是静王府里那一对医患,他还有机会不拉她入这混浊世间?如果,如果这些真的都只是幻觉,那么,那么他放开那一点微光,自己永堕黑暗,是不是就能换回她原本的宁静平安?
他下意识的想闭上眼。也不知究竟动作了没有,腕上忽然一沉,他终于听见了旁边好几个声音在唤他:"王爷!王爷!"
隐约是林云起的声音,大声道:"王爷,王妃遣李医官回来报信--"
他心一紧,陡然清醒。
正帮他把脉的医官李骥便忙道:"启禀王爷:刚因何医官的事,几个轻症的病人要起来闹事,那头营里的医官也陪着他们发难,所幸都已被平复下去了--王妃当场就公布了:我们营中已有三十二名病患痊愈,比那边多了一倍不止!且王妃收治的还都是些重病人,如此神技,立时就压了疑虑。现在,营里病患们都口口相传说王妃乃是活死人、肉白骨的活神仙!"
因是喜讯,所以声音不觉就大了些,众人都为之一震。少年注意到,连兰王撑在桌面上的手都跟着颤了颤。
而之惟这才发觉李骥的手还搭在自己腕上:"怎么?"